罗曼司重演诗社诗歌展孟明

诗人宋琳题

孟明,年出生于海南岛崖县(今三亚市)。年轻时当过知青、码头工人。年考入广州外国语学院西语系法语专业。年入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攻读法国语言文学。年旅居法国。现居家写作。著有诗集《大记忆书》(安高诗集整理奖,年);《槐花之年》(L’Annéedesfleursdesophora,汉法双语版,法国Cheyne出版社,年);《细色》(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年)。译作有瓦雷里长诗《年轻的命运女神》(载《现代国际诗坛》创刊号,湖南人民出版社,长沙,年);《策兰诗选》(台北,倾向出版社,年);尼采《狄俄尼索斯颂歌》(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年);《保罗?策兰诗全集》(第二卷,第八卷,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年)。曾获奥地利文化部年度文学翻译奖。

语言的困境,自由人的困境,那种漂泊无定近乎宿命

编者按:通过诗人孟明《他回忆起苏州的雨——给张枣》这首诗可了解诗人的“心的浩渺”和心怀大地之歌的旷达;通过诗人孟明《那遥远的》这首诗,可了解诗人的实者之思和真如之眼,真如者,非实非虚,非真非妄。诗里摩耶一出现,世界的纷繁装饰都退场了,一切都呈出了实相,这也是孟明诗作的大智慧和穿透力。摩耶即幻相,假想,上帝的影子;也即愚昧原理,愚昧的根源,使人把假当做真,把无当作有的大幻化。实在需要幻相,以便指出幻相是幻相。“摩耶”在印度教里,指世界是“梵”通过其幻力创造出来的,因而是不真实的,只是一种幻象,这也是印度教对世界最根本的看法。本期诗作展有69首。其中《损耗》一诗是“给光英”的组诗,由《亲吻死亡》《沙和声》《木板人行道》《最后的》《印记》《失约》《小痘疤》《称谓或肖像恋人》《遗言》9首诗组成,在年3月的《罗曼司重演》第一期纸刊里,只收录了《亲吻死亡》《木板人行道》《印记》《失约》《称谓或肖像恋人》《遗言》这6首诗,此次       我早年

留下的字花,影子花,八月

透骨草,在你染红的指尖轻轻一弹

果荚破裂,种子飞出。随风

落地的人,一桌拿着白亮的骨勺。

他们流年不利,眼睛的细缝里

还飞着蝙蝠,落出砂质的红土。

关于他们,记忆也已关闭。

你说,那是村庙来来去去的供养人

手拿灰刀,一年年

刮去我们脸上衰败的泥墙。

“小心,别打碎了

那只碗,妈妈会生气的”

静静的红土路

暗血流淌。这惯常的

纯净到不沾人性的橘红色黄昏

从不让人吃惊,一桌人坐着

而秋天露出万物的骨头。

家事,事多。家事与人,

你把针头线脑翻出来,

粗色已亡,细色——

缝在何处?细色,时间下面,

泥土下面,那白皙的一堆?

“这惯常的

纯净到不沾人性的橘红色黄昏……”

彷彿一种救度。

血变暗了,可以生活,

在门内,在黑暗里。外面,

风,那拾骨者,卷起一切

投进血色的轮辋。切莫轻易说,

世界前进了,你骨髓落入伤悲。那边

有我们的红土路,你曾踢着

树叶,奔跑在牛角和尖尖月角的光亮之间。

那光细小,从未变暗;暗的

是词语。“来追我!”她跑开去。

好,我十六岁的灵魂用韵脚

走路,顶着风

“把柴捆抱来,站上去

点亮那盏风雨灯,挂在水缸上面”

你的牛角和月角挂满

影子花。她比你高大,你站下面,

她在上面,就这么落着,细细碎碎的

落着。那花,一直落到今天,

没有土地。当人性不能指望自己,

大地,又留给我们什么?

说色空的人,心中有法;你没有,

凭什么拥有一块天地?

“跟不上了。你穿红袄,

我灰地白字,那花像你五月刘海。”

这些,说不上来,大地,

根源和本色。活着——

存在破碎,彷彿你还未

出生。那就把疑问留给

疑问,我们再也没有别的承继之物。

我们能说话,仅此。可又有谁

敢问万物,语属何缘?

语言啊,我携着你走,还有时间

采花拾针。走着,就有话语,

就有生命,色彩和月海的飞沫。

-年,Courbevoie

小事吉

飘来一片叶,在案头,

想是从秋天槲树的杀红落出的。

掌心的纹路里,九颗

钝齿咬住一根马鬃,

有应无应,乐见鬼车。当你

越过雷雨笑对高高的腐朽,

那叶脉响彻山谷。只有

这尘俗的一刻被人记取,可以了。

刮了一夜风,败枝满地。

外婆的驱魔术

——给孟崨

门上,一盏葫芦灯

照亮时间以内,以外;

石灰,已撒在房屋四周。

竹枝嘭嘭打出几个头脸来,

蜥易血滴入黄米酒。

你喝了。顺着你的血管

那蜥易拖着透明鳞甲爬回山中。

你想它慢吞吞的样子,

会不会死在路上。

外婆说

鬼的世界比人的大。你急于

看见那东西,它的模样

也许就是一只树栖蜴的灵魂。

一夜之死,

四月之棺透明。

所有的问题都在来去中,

理解,月相已朝西。

一只蜥易驮着你的病

走了。哪里又有终结?

不懂家山,就不懂天命。那次死亡

不是比今生更让人感动?

病榻死亡的面孔

一个少年时代的永别

不再需要什么了,

吗啡,三弦琴,骨头里的信仰。

窗外还是那条河,你的疼痛

流到河口就不流了;海

将容纳一切。可是

水倒流处,淌回之物

很多,面孔柴捆罐头盒波浪

在人世之上高高挤撞;一望无际的

沙埕和木桩托起耀眼的盐。

你让流水

载着你——从春天

流过雷声沉闷的九月,而雨季

就要来侵透

腐朽斑驳的龙血树。

你已经

用一根弦

弹出一个天空,然后

又用细木耙从阳光收获盐粒。

不需要什么了,

你从白布单挣扎而起,

跃上轻如云霞的遗骸,驰骋而去。

父亲,有时

飞跑的死亡也懂得停下来

站在人这边。

半截人

我对黑暗说,年月一半

对一半,你把心押在哪边?

输的时候,你鼻孔朝天,就等

天上花轿过,死鬼做新郎。

做新郎,好吧,

娘子,请抬走

这副骨头,让我的心去闯荡。

街市模糊,街市已改道;

你记起了,又忘记了,那条路。

那条路

我没全输。三角场演过

半截人戏,那扮鬼的指着你,

兔崽子快走啊,苦楝开花疯女人就来了。

说完他驮你走了大半年。

记起了,又忘记了。

我卧病的日子那花又开得很盛,

童年时高大的鬼还在台子上唱戏——

半截人戏。人呀半截人呀你不能

跑出这双重的根源躲到别处去。

大地

狗骨木亮了。

阿小别跑,

死亡会从门里奔出,

踩烂地瓜叶。

那遥远的

那次去集体洗浴。青春,

性和美。在妙林山水库工地

我们坐在插旗的筏上。夜里坐在

筏上如同相拥向死而去的人。

当我们划入夜色,

你说:“你进来时常常颤抖。”

那时肢体的迷乱可能是一种仪式,

岸上有乡人在吹箫。

一支古曲。你回望

并抵抗着什么,不甚清楚。

总之,渺远而宁静。可能吧,

道教的思想或山中人兽相应。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记得,一个季风将至的

夏末,我们又回到那座水库。

你躺在水面讲摩耶的故事;

我还是那样,削铅笔,在本子上

画小山一样高的乳房。后来

很多年,我一个人在城里

乱走,总是进椰风路那家冷饮店

坐着沉思,水库里你红木瓜般透亮的

身体,尖尖的瓜子脸。我需要

少许黑暗,因为你走来——

那支古曲和远山之间,就有一只

浮起的圆形生命之筏。

你说上去吧,上去吧

我想起摩耶和遥远的事情。

年,Cheyne出版社,诗集L’Annéedesfleursdesophora(《槐花之年》)发布暨朗诵会

枫木鞘花

跳脚人

你节骨膨大

脚掌有声——

吉弟,哪一天

你从赤草的山道下来,

像个跳脚人,三步两步就到沙岸。

太久,太久的

沉默之后,一句话

还没说出就已破碎。你

几乎是一头闯入,而时间

高高矗立着。

小镇,雨点噼啪作响。

初冬的雾霾还拖着夏季的湿热病

向海面撤去,你沐着风

站在一片白光描出的风景里,

记忆已经脱臼了

我们仍冀望它铺出一条重合的路。

我们,——你我,以及

来来去去的人。

时间,在前

时间,在前

在后。你四顾茫茫

然后就迈开了脚步——

从石面一样锲入天空的街角

拐入那条白色的石灰走道。

还和从前一样,夕阳

从海面射来,肮脏的露天茶座

那些在穷日子中消闲的人,

农民,季节工,挑夫

站起来,回家的时光,吹散了一堆骷髅

在路上。你指着说

是这条路,我又能描述什么?

重合,而岸消失了。

重合,一切都在融化,吹蚀;

高耸,吹蚀的生命,骷髅

高耸,而后夷平,更高的重迭猥闶的时代,

单调而乏味,高耸。

你努力从时光中敲出的,每次,

都在墙上撞得粉碎。

也许我们都错了

也许我们都错了。你还是

比我自如。你的沉默里还有

真实的时间,不管人们怎样

固执于纠正错误的想法。

吉弟,你更孤独了。

时光,一如脸上千盏风灯,一如供桌和断

烛。我没有的,你有。一口锅在沙地里

歌唱,灶也歌唱。

你的沉默里有真实。

什么也没少。就算

空手而来,客人也会带上一只

草篮。不止提着年月,也提着你。

你一把骨头绿如葱!别的,

我们都说不清了。不死之物

掖在身边,一如时间之无以节制,

说不清,就能再来。

半截砖头翘起,也有鬼叫;

老一套,推倒了,一种不轻

但更老的时间,甚至台阶下

簸箕与石臼的拌嘴……

你提着,不管今天,人们

出于恐惧,或为了富足,怎样

固执于纠正错误的想法。

山中骷髅

山中骷髅,你有一把

时光油纸伞,轻盈的伞骨上

撑着一个遥永的“昨日”

而钟摆并没有高高晃入时代。

你剥出日子,把它放到

伞骨上,让它在头顶透明地

旋出那看不见的东西。

嚯,巧手匠,猜得出,你平日

就坐在竹子上暗自比划

山势和路径,而那把刀

削着词语,如鹧鸪在黑夜里

覆叶而飞。我记得它镶银的刀把,

蚀了,又握在手中,教我

击劈,将死亡从根部劈成一根骨,

种在木叶靡乱的红土地。

剑麻死了,剑麻生了,

老人都不再悲伤。谁也

没有教导我们,一根骨质木

在空气里转了一圈,变黑的部分

依然长出溅血的花柱。

那大红柱头,让他想起

少年时的蠢事。

时代高耸

时代高耸,词语

也不同了。你有一把

好用的油纸伞。管他呢!

字正腔圆的时代鸡汤

不是已经站到公众席上

用更现代,系着小点心盒丝带的

诗句,——称之为“情怀”

讴歌进步了吗?而在变暗的,

迅速踏过,推倒,埋葬,下陷的

石灰渣路基,那里——

越过石榴树和美子姑姑的丝瓜棚,沿沙丘而去

漫山遍野,那时间中永存的。

一种更高的语言,

久而不废。那里有一条

小路依然通向前方,而那风

年年吹过,彷彿找寻并掀开什么。

也许,那是你的时代之路,

踏着天命,还能走;还能走

但不要强求词语说尽一切。

这季节,你尽可以放下那些东西,

踏着天命,与灵魂同行。

出生

出生,并不能肯定

生命已获得。一根骨头跳起,母亲没有

按住它。可是,花开着,没有大地……

如果有另一种生活

如果

有另一种生活,

无需人性寄身的光明,

那就转入这耐心的荒凉吧。

这里有一条路,它的石级是用

古老字石铺成的,惟有时间中的脚步

能将它磨亮。

此道,无人行——秋暮至

你用木髓喂养心事,直到

它长出一串在时间中红透的浆果

挂在光亮的木疤上,像是指引,又像是——

漫长秋冬的祭事灯笼,逝去之物

于是长存。家,最后的庇护

年冬初稿∕年春改定

时间和两个人

对面,是什么?是沙堆和缺口,

是年的轮回和一个女人用肘臂托起

沉寂,像母亲托起孩子的头

放进时间对面的海。

记得她,也就记得沙地,石灰窑,

从大木桶拖出树皮浸染的船,载着

一只捕获的红鹿。不要回头,你会使我

成为命运这个词并为之静静地拥有。

真的。一张瘦削的脸,闪过木桩,

在玻璃窗上显出海的流逝,我没有

听见那些伤害从铺满针叶的海上走来。

是啊,你们一起走到雨落下的地方

也就结束了。夏季漫长。

我们都注定要离开家,船坏了,

星光依旧,废弃的石灰窑,父亲

之死,无人出海去采石灰石。

后来,关于那件事(我们在林中

迷路)你说最好把它放回黎人的古老传说,

以后我们还可以回到它的木麻黄林,

重新讲述一只红鹿的故事。

对面是小村,生活着的人;经过沙丘

的缺口。她来。她坐下,开始讲述,

我们都在平常的日子里讲述,像陌生人

谈论家乡、石灰、红鹿、父亲的死

以及那失语时代最美的记忆。

它消除了我的时间,而我总在追问对面,

是否来临如同逝去?对面,是一个女人

在沉默中为我托起生活高贵的头。

年6月

风中〔年〕

1

我做过一个梦,

那逝去的,至今眼里带着它。

我梦见一个白悬谷,

茅草深暗,里面藏着光,

像稻米。光升上来,又像你内衣,

丝绸那样藏藏隐隐

在山野上,刹那就不见了。

2

我知道,

我们同来,也将同往

向着更深的年月。许多事淡忘了,

想起她,我就想起那座

白悬谷,风中摇着高高的紫红色花蓇葖,

那是,哦,我曾经的青山。

曾经的青山

光秃秃

长着木薯叶。我们

把心留在黑暗,让骨头

去承受一种教育。当暮色落向山脚,

四月的农场,野猪乱跑。

3

我放下草帽

禾锄,你打水洗衣。

井台上,月笑水桶太小;你说

水井深暗。不,我们同来,也将同往。

当我路断回头——

那梦就抱着我,从血里抱起,

太深,太暗,如重新翻开的血肉。

4

你该记得,我曾深耕

为的是埋葬我。当初我们说,

落进泥土,要么腐烂,要么发芽,冒出头来。

死亡也像稻花,

白中带紫,我们曾经采撷,以——

无畏的年轻和苦难的无知。

石灰走道

潜入预感的那些力量,

来自家神和土地的一个古老意念。

那声音,是否比命运更沉重?

你要回去,回到一座岛,

伊人领你走进盐田,走到

你爬过的木风车底下。

母亲倚门。风从沙丘吹来

吹来你就走了,跟着旧人;

山根处处飘灰,少时的日影

掠过墓石。某个冬日,

灰濛濛的,你扯着他的大衣角,

小跑着经过那条唯一的石灰走道。

镇子。海的声音就在不远处,

你已经成年。那种在飞沫上破碎的东西

还能听见。说话吧,父亲,

我在你的声音里躲藏,就像小时候

我藏在你的大衣底下……

年9月24日

他又回到魔花之乡

他又回到魔花之乡。整个春夏

他将倒楣。恋爱的女人要把小鬼撵跑。

去去!别站在苦楝树下,

当心花掉你身上你就疯了!

小寡妇能风雨。女人呼风

胸脯最挺;呼雨,就见花打人。

花打人左襟右襟都是心,

轻的重的,打得少年青烟满头白。

想想吧,这古老的纠葛

在一个没有乡愁的大地上。

我们的女人花容长新;

她们,自有心中的沙漏。

没有人对他的行踪感兴趣;

他只是想起那少年曾经在树下

害怕疯掉;那条苦楝苦瑟瑟的

七女巷,那里一定花开花落——

抽水烟的娘儿们,高坐木凳

衣飘飘。弱冠之年,心比天高,

恁是扎不起尺头捻儿!对着绽开的

红石榴,那时他的语言还未成熟。

年夏

上留田行

人之说中

没有什么东西

降大任于诗人。你

词语断裂处,我用思念

去衔接:一种思,出自浩瀚

而落回浩瀚,宛若伤悲奔流在天际,

总是渗入南方的稻田。

道路像一根翘木

在黑暗里分杈。风向

早已改变,时代的脚步

迅猛而圆滑。承受的

承受,告别的告别。你心死犹念

一叶之飘——

旧结生出新结,你知道

回忆的天空更加渺远,可那里

梨花开得正好,那纯一性中切近的

荒白,时间更加充足。

当你

从字间拾起寒枝,

我的窗口,多好的雨季。溟濛之间

那些个红字,谁曾识得?兴许是秋天死去的人,

那些字是秋天死去的人;我怀

素衣,要把她写成红妆。满纸都是。

季节

更深了。

你的手边——

古老的母亲月亮

照在粽叶上。时间

是最好的酬劳,我等来一年的

音信:白墙是心,黛瓦是年,

足矣。为答这两样馈赠,我以旧词

换得两个新韵,就像

六岁的忧郁娶个十岁的新娘。

两姐妹

——给G,早年女友

蓝是我早年的花

在井里诞生。两朵

吃刺果的女孩

笑着,嘴唇刺出了血

井是黑的。井底

有母亲的骨和亚麻天空

从雨天拖出父亲的木船

我们去玳瑁的灯塔

大的说不要白天

小的说不要黑夜

两个合谋的潮汐

我浮于上。她们说快划呀

回声传来

死水失去的时间刻度

年,三亞

年春,北京,在诗人宋琳的小客厅

忆郑仲林老师

自我毕业离校,

岁月没有传来消息。

小河对岸,红树

已高,遮住学堂的围墙。

你,凹陷的

眼窝,——从月光

的停尸房出来,望着

你的学生,熬夜的

血丝,至今没有褪去。

那时你年轻,

三十出头。你说

要回家乡结婚,可是

你站错了队,而且

肋骨咳血。因为

从鸭绿江回来的山炮

打中你的胸口,你的骨头

开出革命之花。

在我读高中的

最后年月,你一无

所有,除了一支粉笔

和一打跌打丸。

乡村之路

当他们仰望,如同

水瓮立在原野,黧黑的

面孔只剩突起的骨头指向天空。

惟当他们转身,目光垂落,

山野上野花依然盛开。

艰辛劳作,彷彿

垂死季节的施予,不再有

什么可在时间中站立的

牢固之物。你为

一条村道而来,四处询问,

在建筑工地,横幅和警车之间,

而历史已经站在路口。

乡村失败了。他们

被一个无所不在的意志

投给未来;时代乐章又一次

奏响,土地被暴富瓜分。

拒绝罪恶,没有

被沉默治癒,且被认为是

无痛的,因为他们天性如此;

连身上那点伤悲也被没收充公,

如同崭新的村史馆里,一种

用于宣教的公社遗迹。

时间从不规避

它的蹊跷。年轻的村官

正为辖区内一宗怪事神情迷丧:

那些一生贫穷无求的人,

被一声号令迁入安置,夜里

又悄悄走了,返回山中。带着

山刀和腰篓,他们的

未来之路。沿途,乡村的历史

正在树丛上哀悼它的死亡。

他们,据说

从未寻找真理,但知

择善而从。最后的挖掘机

和液压锤已经开来。

山麻泛出红光,而死亡——

正从云层走出来,照耀着

人面子树上成串的樱果。

他们将在绵长的夏日

等待雨季,而雨季

将在腐朽中等待他们。

没有天命,热爱

竹篾和鳝笼;不从于

专属者的利益,惟愿

子嗣后代生活在自由中,他们

将选择在山岭间自行消亡,

就像禾藜回归山谷。

去玳瑁岛

那年夏天,说去玳瑁岛,

我们从沙丘跑下来,拖着

早已朽烂的天使船,碎木横飞,

像树上落下鸟巢。起风了,

你在夕阳里,我在浪花里。

我不知道,天地

作合真有前世和未来?

指派给人的,想必有其道理,

譬如落水死去,或者远行他乡。

记得,站在沙丘顶上,

我们望见——

岛驮着青山,波涛滚滚。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彷彿今生再无来世。

词语太轻,姐姐,

还用浮木,为我奏飓风歌。

击弦风来,如坐舟中。

那是甚么韵律,你为我

解衣作帆。你手巧,

长锁短锁,勾剔吟猱,

一夜舟,七年路。你说那曲调无文字,

何又熟若一支旧谱?

姐姐,玳瑁岛从未存在。

II

四月

火跳眼也跳(见佛花的人

必见白色风铃)谁在说话?谁

让月亮姑姑在枯枝败叶的回声里等待?

四月,没有别的热情,你给我手。

度过生死劫,我们

踏着风掘的沙器一路喧响。

你忘不了,鼓楼街,拐进深巷的冬天,

那么多人围着小屋的炉火,

他们默默喝酒,为琐事干杯。

这天一个瘦小的女人与你同行,

在地安门,石头那么静。人活过

四月,骨也响亮。当你听见梅花三弄,

可能还有一场雪,最后的,

顺从地飘下来,在手指之间。

年初春,北京

簪花人

花神,我这样称呼你,

坐在桌前,长发飘拂,头上缠着藤。

想起小时候看花,乡村的,母亲

扎出来的,一座小小山园。

现在放你头上,你用我买来的

两根银针搭起一座花梯。

够盛大的了。光从窗帘左侧

透进来,我站在门厅暗处,

暗处总有灰暗的东西——

静止的钟摆,会像鸡毛掸子

打飞尘土。你坐在那里,

我不敢过去碰,怕那花

像戒尺打下。迷信的婶婶说

手会脱落,人头掉地,削好的铅笔

和保留至今的中学笔记本

(一部几何学爱情诗)

会像花痴朽烂。不,是那时我说

我要写作,贪恋缀在黑暗里的花。

我看见你站在窗下,簪花人,

年龄成熟又喜又忧的女人。

你在早晨的雾里,在夜的

星际里。我们说好一起出门,

吃小豆冰棍,乘地铁去苹果园。

为了一个朋友的葬礼(他不久前

死了)四月,七月,十二月,

你像丝绸人缠着茧丝。你用剪子

修剪灯花;你特意梳妆,还戴上

不合常理的红玫瑰(你说

他死的时候,我们都在窗前

拿着书)。奢侈,可是这里

还有生活。原谅我,我们很少使用

这个词,它属于遥远的公民。

当我站在门厅,不管

什么时候,你是不是在那里

梳头,我都闻到花香和被葬的

东西;光从窗子左侧投进来,你

长发飘拂,头上插着两根我用沙纸擦亮的

银针。一朵栀子花,夜大白,

一串茶藨子在我周围

挂满红黄绿小灯笼,要么

一束蓝蓝的雨久花,从夏季

的胡同飘过,湿漉漉的,湿漉漉的

你推着那辆蓝色透明自行车;

或者一串伤心凤仙花,呵,白、黄或

粉红,难以描述,像那弱冠之年

前来疗救一个人,敷着薄薄一层

诗。或者一朵山茶,跳动着大红火焰

在夜里,当你躺在床上;或者一朵

年9月,西八间房

枝头词

今夜没有莪相,我饮屈原酒。

心有几许?疾风杀我落入无记。

枝枝叶叶,碎了亭台。一生的散逸

能得几回?惟有撮成花事,

来年一切落去,给你做个梅花妆。

感伤的广州

1

回到初次的河流。

你的双脚,——灰色的

像我血液中的马来人,

在卖粥船上跳起野鬼的舞蹈。

灶神跑了!不想让我回忆,

——那时正当我们年轻,

那个用水勺舀水的青春?

归来,而日子停留

在那穿木鞋的尸体旁边!

二十年后,天性不改,长堤的

灯里,你的瘦鬼,不安分的

异乡人,怀想什么?呵——

他跑遍全城找一双红漆木屐。

多像那时,为了你,跑来踢踏的木头。

快到这儿来,撩起你的长裙,

我把它放在你细瘦的少女时代下面。

听见笃笃声,我就知道

你在那里,在空气的舢板上,

以不死的双脚跳舞。

2

腥味里升起的火焰

在唠叨。念天地,念死者,

哪一炷更合泰初之言?时间

在逼问!美丽的花屐,也许

你已化作一条月光鱼,而我知道

海的性格是自由迷人的。海

已追上来,我们曾经梦想的

海流,浪花,——当你手执葵扇

走过高第街的店铺,而我流连

在水缸和大花瓶之间。曾经,

海流,浪花,像幻世的神仙

追来翻开你的半生。他呷着茶

舌头蹦出一句东井弁星,笈籖

抓了三回,说:人不死

往事亦不灭。是的,肯定有别的东西

譬如孩童初次的眼睛,太阳是

绿的,榕树在秋天里长大。

3

如今我们安坐如髑髅

在玻璃幕墙后面共进晚餐,

痛恨灵魂转世的学问。

车水马龙,不再有美人着屐

满街登登。昨日的江面,

你数尽的铁桥星象

有两颗没有落,一颗叫做

天狗屈原,一颗叫做月亮女娲。

更远的呢?撒出手的

黑骰子,都说长大了豁出去。

大有之城啊,还是收集

这份不孝之血吧。有毒的一滴

将使一个灵魂站起,像古代仕女

在你心脏饮酒舞剑。心碎

剑折,就不再有未来。家园

和木瓜,血光熠熠。向前的路

依然从最黑暗的地方开始,

我背向人世,才能看见

一双木屐向我跑来:小少年,

别忘了回家路上的新娘。

4

忍土之魂,是否习惯了

在火中打小阳伞,当夜的

蹼爪丢开它,丢开一切,

它快活地怕怕血肉模糊的皮

迅速痊愈?诞生了,重新塑造了,

残损部分安装了白金犬牙。

施者和被施者都同样有福,

血不妨碍生存,就像生存不拒绝

夜蝴蝶和甲壳虫的现代主义。

从茶楼的窗口飞身而出,

人群,强壮的一群,手粗大,

心像心形物,半黑的

面具。既然灵魂已经出窍,

皮囊,这朽物也能行于街市。

5

季节富有。季节堆在橱窗。

我们说到热带,雨季,人的急迫。

因为生存铭刻了可怕的事件,

人们宁愿卸下人皮,换新的;

旧面孔不知装进哪一只箱子,

只好提着,像一枚带伤疤的

铜钱;而新的,组装的,

锃亮的面孔,由同一只手

拎着,——它们晃到一起

彷彿是同一个。双头人

将剥去残骸人形而出现,没有

往事的遗迹了。江风习习吹着,

连绵而去的黑暗骑楼跑着

两个孤独的恋人,他们——

大概是为往事所纠缠,

偏爱一种没人理会的冒险。

6

啊,她伸出手(夕阳在

她脸上描绘出我已故的姨妈)

她要惩罚没有经验的男孩。

可是一个树神模样的人过来了,

三人在她的手和魔杖间,

左脸半城青草,右脸半城废墟。

她要为我们断是非,我们

因一些淡漠了的事发生争执,

关于恋爱、挣钱和过日子之类。

我要夺下她的魔杖,她叫出声来。

天呀,多像我的姨妈!

那时,为了一种不洁的爱情

我吻了她操起木棍的手,

然后爬到高高的猴子树上。

年广州初稿∕年改讫。

年冬,在罗马

假如

假如诗歌在恐怖之上飞翔,

你可以走下内心的阶梯。更深的

焦虑,蛾子也亮起来了,更暗的文字

的游魂。哦,来谈谈古老的养生学。

这年月,一盏孤灯,除了

辨清生活的面目,人们怎样

区分言说和沉默的界限,

时间之摆是否在十二点消失?

她情愿这样:把时间

归结为一年或六个诙谐的冬天,

许多可爱的面容成为昆虫故事后,

可以在餐桌上清议天下事。

死神说时钟是无害的。它可以

化作羽毛钻进你胸前大衣的气息,

你们混在新时代的人物中那次寒冷的

邂逅,当午夜最后一班电车开走。

冬天很冷。你想着别的事情,

总是别的事情一部忘了片名的电影。

有个画面邀请了你,记得有过类似的事,

她在无人的长椅上给你留出空位。

你坐在那里(你想那个时代是

陌生的)马利·里维叶扮演海边的女人,

好像偶然来到但她演得实在太好。

你们看见太阳在波涛里挣扎,

沉落时没有留下使人得救的

绿光。走出电影院她在风中啜泣,

冬天很冷你搂着她走了很远很远在一个

旧时代的故事里在三里屯那条街上。

黑暗中你看不清她的脸,

彷彿那个黑暗画面里我们未曾远去。

年,北京

旧图片、庞德和煤炉

致刘长缨

访客走了。婆罗门式的静观,

在石头里论道,在客厅发脾气,

就是这人教我铜蚀术、篆和书写的技艺,

昨夜他的黑大氅也许派了别的用场。

月光石板路上的他,在老年中独行。

院子荒凉了,死去的爬山虎蹿入室内,

茶炊离开煤炉。二月生的人

总是害怕睡眠的头颅飞出纸糊的窗户。

他跨进跨出,在门上画符;

他在关羽的左眼描一个寅字,

说:“晨光照亮鸦嘴,冬至伐木。”

也许两百年后,我们用楚声读你名字。

门外飘雪,他的影子大于夜色;

我想,我的前世因缘一定是在山中。

这生性寡言的人从一帧旧图片出来,

拿了他的手杖和大氅,狠狠敲着

地板:“该你了,木头已经锯开,

请你重新刻字。请你把最简单的宗教

还给抄书人。”二月里,我总是

梦见渔父和卜师手上的大龟。

年初春∕北京东总部胡同

岁月三籤

艸狗、马和蝴蝶

一籤

斯人言:灵魂若骏

奔驰无形。我们给自己

造新的躯壳,插上

芦叶和呼吸器,从虚空飞向

虚空。词语血浆,你把它输给电子狗

让它跳起来,半斤八两。

正月初五,龙多

不下雨,艸狗加入合唱团,

土俑的盛世之会

吟哦入云霄。

你我一知半解

坐在风雨飘摇的乌桕树下,

有根青枝弯下来,碰掉了我的帽子

像是为我辞别而赋的小令。

二籤

看着把人领去,

罢了罢了,却飞回来

揪住我们,一边说,一边

猛啄:啄你啄你,白云苍狗

不明不白落了一地。

如此一个大世

挤进挤出,望去——

风骑着瘦马,看是领完自己那份儿了

我留有两颗青果,

包在红叶里,不成敬意。

三籤

盘缠

未筹好,

白驹已过隙。

箭囊落了,袋子破了,骨头散出。

解弢堕??,不必伤怀。

也就这一天吧,在河边

开怀畅饮,不知命在何处。

高谈之间,口中飞出阴阳蝶,

两翼扑扑翛翛,遥然物我

两不得。黑的那面硬是翻过来

你打籤打出白骨就是我。

真准啊!啤酒,闹市——

荷尔德林塔;塔下,河水静静流过

这感人的此岸之一日。

多么希望稿纸飞扬。

乌呼!日子清晰远在日子以外,

那躁动一生的飘游无据者

将从哪一个世界,朝我们吹息?

年夏作于图宾根。

六块窗玻璃

季节,在春寒中来

过早地被钉在了死亡之上。

日子将从落下的尘埃中

净化。蓝木镶边的人,

坐在深处,你给痛苦

准备最好的婚床;槐花落的,

好似一翦枝头词。

当然,他会来。

这来人,鬚眉稠稠

穿过城市的火光。

三刻钟吧,就算漫长的岁月

他推门进来——

湖岛早已漂移,理想,

最高那块,时间的缺失!

人们为呼吸的空气而战,

生活是最后的堡垒。

下面,中间的那块,阳光

衬出细碎的花衣:鸢尾

眷恋杨树,小女巫

守着草地,消磨此刻

或最后的夏天——

妆盒,梳子,白窗蓝木。

梳辫子的女人出现在黑色

镜子里。像栀子从苍白中

显露凹凸,你不再需要世界。

要么,你不顾一切,把头

搁在上面。因为你想,那里有

始终有——古老的庇护。

可是,当杀戮从庇护中击下,

这块心土也已凹入内心。

你们是蓝木镶边的人,坐在

深处,昼夜,——死亡交替之床。

夜里你读书,六月火山灰飞着,

长脚蚊,长脚蚊,讨厌的

小羽翅,也在快速划动

——敞开的

低云里,

视线消失了,六只

向天空的血丝飘去的眼球

在远方重合。你的小路,

你的三人车站,也消失了。

她们进城。雨落在

设了拦障的路口。一个

雨天,而后一个雨季;我的窗口

只剩下六块玻璃。那最后落下的

是什么时候,她们静静

坐在桦树林下。六公坟——

勇武的死神在大路上行进。

六节诗

怎么替换都是寂静的。

槐花飘进来,飘进来;蓝木镶边的人,

夏季最后的日子;不,第五块,一缕暗光在窗上

漫开。哦,想想生活中那些平常时刻吧,

她们梳妆,在镜前

流露多么自信的神采,出门或

到来时的那种;随你想,不要带血,或者刺伤了手

因为心急,因为伤感或其他

年6月,西八间房;

年第二稿,在第二届世界诗人

大会(维罗纳)朗读。

亚伯拉罕的汉歌手

海子三周年祭

事情肯定要发生

整整一个季节,你摧毁,你重建

一具尸体:陶瓮上刻写着人和太阳的伤口

亚伯拉罕的汉歌手,你瞧

麦地已经摇曳出父亲广大的面容

你将死,为了一个命运

这个故事在后来的一天成为真实

你走过的城有火光、革命和砍倒的肉体

那时麦地正摇曳着父亲广大的面容

你已经被验明身份。一车烛光,一个时代

和你一起葬入死亡记录

亚伯拉罕的汉歌手

你用老家的土打造古老的魂

啊,魂!如果确有灵魂成形

是否就是——那个追赶太阳的神人

留下的骨头桃子?

历事是一部书

历事的恐惧深入泥土,它的根

爬满艺术品。整整一个季节你敲打

一具尸体:汉歌,那遥远的

年3月,巴黎

槐花之年

给H.Y.

女人啊,我们望见那红月亮,

匍伏于山岗像苍老的祆教徒记忆,

下面守夜者又要摇起火把了。

人鬼张望着走进窄门之夜,

你来了像个疯女砸了门板,又见

槐花。静得像是一场花葬。

可是你的声音有山城和蒲草,

夜是可渡的。夜使人安宁。我们可以

像你故事里的人把船撑到对岸。

太荒唐了。你的方言

狡黠,像湖泊把我捆在湖面;

要知道,这城市已宣布戒严,

我们将度过这个夏天,

这个像湖岛飘满槐花的夏天;

你将离去,而我乘火车去南方。

年2月29日

木樨地,雨

没有人来到这个日子,

耐心的,等待,某件事情发生。

生活,戏剧化了——

拥挤的生命,一切的一切,

陌生感,构筑了另一种存在?

不,一件私事;或者

一个试探。我该坐下来。

我知道,我们

会回到这里,——坐在

长椅上。对面还是那家布店,

你称它树皮歌剧院(今天

我知道,人们建造了奇迹,还有

穿皮毛的漂亮鼹鼠,从空气中

跑过,忙于——

新的生活和事务)

我有约会,

不太沉重的约会。

没有去想,彷彿从视觉中

某一天,灰濛濛的,从太阳的反面

到来,带着玛琳娜抒情的血,

多少惊动了躲雨的人。(生活

也许不同了,二十岁的约会,

完好的,永远的二十岁。为何

跑到这里来,沥青不欢迎,更糟糕的是

你的桦树小舞台也不见了)

二十岁,木樨地的雨,明亮地

落着;还能看见——

旧雪,你踩过的,

蓝蓝的,黑的

铺在地上。多好。

她在树后匆匆化妆,戴上

北京女孩喜欢的蓝色贝雷帽,

可能还抹上一点儿口红,然后

和从前一样,她跑出来

笑着。嘿嘿,眼泪和诗歌,

你说,叫一个孤独的人怎么办?

年6月

年3月法国"诗人之春",与诗人FrancisCombe在大巴黎地区诗歌朗诵会

私生活

这是过道。这是她。这是门。

她踮起脚尖让我吻她冰凉的鼻尖,

然后扭头跑回房间。雨的线条开始落下,

六月的护城河像一具闪亮的尸体,

夏天就这样结束。

回南方吧。我说着踏上

夜的旅途。一列火车穿越北方

中国,她恍惚的神情似这土地透着光。

“你的天命在这里。”声音

那么轻。真的,一个女人的

眼神,能让人为往事赴死。

几件衣服,几本书,一个笔记本。

就算生活中一次出远门吧,行囊

不重,只有那句命的话,彷彿

你会变心。我承认,有个秘密伴我

远行。车窗外,月亮一路颠跳。

看那退去的时间和田野!

车厢,吸烟者和藤蔓似的天空,

记忆的坦克,灰色的广场,

模糊的人群和孤独的旁白。真的,

不管去哪,命就在身后。

时间之外,人的自由——沉重吗?

记得她的鞋跟穿过院子大摇大摆,

最后怯怯的说:我要你打开

这潘朵拉小盒,快!我要让你知道

小秘密的厉害。旅途中,时间

是把我葬入沉思的六月之海。

年7月,京广列车途中;

年春改定。

什剎海

灰门里的人,你头上

有棵飘落的槐树,你披着长发

在树下。你的女人走在

水中街市,她说走着就没过头顶了

你们生活在倒影里

此刻你是树,一个站在门里的年轻父亲

你给孩子起名袭多,好听的名字

像风出十指,箫吹湖面,吹出

吹出,忆秦娥之类。北曲小令

飘到水底,还是听见一种

早年的东西。家事隐隐

女人徘徊在树眼和相似的院门之间

担心那小木轮掉到湖里

你是灰门生活者,有时

也上小酒馆泡一天。老厨子有魔法

他用二锅头杀你骨子里的书生。

年秋,北京

坎六四:樽酒簋贰用缶。

——《周易》

我不再有六岁的酸枣树,

六岁也不是一个孩童的身影。

高粱红了,或者他们在地头摆下坛子,

我的姑母总是冲着我笑。

“别唱了!你学会了粗野的小曲,

十里土岸,埋在哪都要冲走。”

没有人,没有梦,什么

也没有。土红色的水下——

我的姑母露着年轻的笑容;

她坐在大车上,靠着男人的脊梁。坛子

满了的时候,她用粗大的嗓音说:

“背过去,别看死人,

你会梦见阎王爷撒了灰的眼珠。”

云要落了,落向

玄黄的土地。乡场上那灰色

爬行者托起坛子就往脸上浇。喊打了

喊打了!连枷击下,迸出忧郁的花朵——

丰收、自由和死亡的渴。

我的姑母年轻,她总是笑。

她昂着面颊站在他们中间,

那始终扛着,日常到不容追问的

重负,像夜色那样降下来。

深暗汹涌的流水,有时

从她脸上过竟一如岁月般宁静。

一如岁月她站着,而山墙上

山墙上,辣椒和马灯

早就抱作一团了。

夕阳泥着周围过于黑暗的脸,

男人的脸,蹲在地上吧嗒吧嗒抽烟。

我六岁了。骡马店里的人走进马腹,

老人走向黑夜;他们都朝着马灯,

他们和马在路上一起哼着奶奶的歌谣。

你说你没有梦见鬼,

可是姑母伤心了。

她把你藏在大车轱辘里。

藏着,那是为什么?车轮吱吱

我的姑母年轻,她在水里(水里站着

一群人)我的姑母和黄河是一群土红色人。

死祭葬都是永生,都要流去

留下孩子,留下瓦罐,留下瓦罐和孩子。

我不再有六岁的眼睛我看见流水

流去了我们深暗地流去

是啊,大了,姑母该说不懂事了。

年12月,赠李萌。

诗人不敬王者

瓜叶瘦,大风吹骨头,

我的觉悟不会长成一只瓢。

瓜叶瘦,骨头响,

大悲咒过来三击我床。

我醒了:鹦鹉变葵花,

夜摩已领着我穿越法门。

给骨头装上琴弦吧,

既然权杖也用人舌说话。

我看见骨头在风中起舞,像一群

度亡鸦吹响骨笛,向南飞去。不死的

韵脚击过长天——脚比天长!

有心问月,夜的法则就崩溃了。

天干地支

季节、色彩与四兽,够了。

这间庙子无墙——

它的山石有声;我看见月光

我听见流水,沙门

来会诗人。诗人不敬王者。

古老的胃病

赭石朱砂,有妙用。

这些第几代秩序生活者?——

把关爱糅入调理,

穿孔,引流,改换门庭。

几个怀抱人文

情怀的猴头从幽门

跑出来,指苍天为证;

另一些上去了,佩起星星。

下面的,浮沤一世,披衣望北墙,

学会倒夜壶。

从头到脚,一部

胃经四十五穴,穴穴大红。

舌头和胃液

反刍着内部的无名疼痛。

倒嚼之物,嚼出

几个肠胃来,五人七人

坐在宴席上如同新出炉的粪蛋,

你望望我,我望望你。

耳目鼻口齿,据说

革心换面了。那悬在半空的——

人民太久,仪式早已作废。

途中

有一个瞬间

列车经过月亮,

驶入过去。我们曾经生活

在另一个月檐下。

那时,桉树气味呛人,

林子里的野猪会扮鬼脸。

此刻

还有一千公里,

看见雨衣,在笑眼泪。

在湛江车站停留。

几行短句杂沓而来,

韵脚大乱,往事已老。

胡同之夜

东头西头,雪花

也迷了路,在你弯弯直直的脑壳。

一个夜行人

走成大风呼呼的骷髅,

胯骨响连天;道士

抠出那砸进青砖的灵魂,

给街道委员会

煨一帖三宗符箓。

你,一夜之眠

如千年的石人之乡。

微风弹奏树木,

人不语,语已多。

清晨,那和蔼的时光鞋匠

总是准时到来,

用一块天堂擦鞋布

拭去你昨夜的脚步。他脸上——

两样东西

烟钩子,青袖套,两片牛骨

一锅烟袋,这绝活

也有酸楚动人的五官。

官人曲

1

乐谱架,紫檀木做的车,

你把马扎雅乐师送到礼仪之邦。

这梦见孔子的大脚客,跌跌

撞撞从失火的旅馆逃出来,

在东总部胡同遇见我那红顶官人。

摘他插雉羽的顶子,

他落出盘头辫子打你脸上。

当心啊,别惊动屋脊上的测量师,

乱了他的阵脚和仪器,

世界舆图就会号成一片,

一班国师,艺伎,丝竹之客

飞沙走石,那本卜说吉凶的书

就要搬出来。诗人呢,

他靠什么逃过劫难?

乐谱架,孤独行走的黑礼服,

你和风交谈,跟人类一样

去旅行,并客死他乡。

2

他肯定到过这里

(虽然没人听说此地

哪座戏院演奏过他那支官人曲)

他在城里转来转去

好几年,像个恼火的鬼

找不着他的诗歌皇帝。

他的燕尾服拖着这城的雨,

他的手跟着念咒吐火的魔术师

在死人灰里摸一把大钥匙。

乐谱架,到处乱跑的乐谱架,

快上鬼打门街去,

那里的女人脚铃会告诉你,

有个戏台子拖着灰

直上到石板路的天堂那边。

和从前一样,我们喝茶,

让日影载走万岁爷。

四合院是黄昏的偶像,眼睛

爬满紫藤;每当灵魂安静,

我就听见一支孤独的手杖跑上

台阶,敲打我们紧闭的门窗。

3

道不远人——

大钥匙来了。马扎雅,

大摇大摆的乐谱架,你把

我的诗句变成夜风,来和去,

亡和再生,吹入祖先的香炉。

你在我的院门支起金属塔,

你却像个木鱼僧。橐橐,

橐橐,橐橐,你指着一个归宿。

我完了。抵达远逝的天命,

那早已湮灭了的,——帝国的光荣。

词语小神从一万光年飘来,

消逝的面孔也趁机围了上来。

京城飘着细雨,官人

在路灯下跌跌撞撞——

寂静中,路石敲着无人之足,

大片积水,碎枝落叶,转眼夏天

已过。我宁可拥有一种淡泊,

占有这庭院空寂无人的美,

并且相信,你是这里的公民。

年,东总部胡同。

损耗

——给光英

亲吻死亡

还有什么永在的吗?夹竹桃

和卷毛狗。道奇卡车。她的一家

是从西贡来的。她喜欢用脚

踢水壶,那只呜呜空鸣的军用水壶,

从壕沟爬出来,像一只沙蜥。

出来吧,给你一堆战利品——

眼泪,鸽哨,蓝天。我举出这些,这些

诗句和弹壳!为了今天,

今天只有斗争。他们就在那里,

她和那个男孩。三月的海风

把沙丘吹到屋瓦顶的积云下面,

远远地,用它古老的显影术

使万物有形。你踏着氰版

剥蚀的日子而来,日子认得你吗?

他们站在家门前,提着

铅桶,针叶耙和遥永的昨日。

沙和声

你可以铭记了。

如同雨燕越过檐槽,

沙和声:有人,透过它

把时间归还时间。白色飞翔物,

不居住人的城市里;它

在沙丘边缘,舌头上轻轻跳着

一只白鹭,一个词:姐姐。

石灰做的,那词是石灰做的,吹来

就看见一种损耗,正在耗尽。

也许这样更好,我亲吻

你,亲吻石头和清冷的锅。

还有水晶石,六个棱面的,

其中一面是你的眼睛。

还有什么永在的吗?姐姐,

我看见一个词失去效用。姐姐,

我亲吻死亡。

木板人行道

声音,埋不住。声音

在泥土下面筑起暗垄和小渠——

水斗也翻上来了;曾经

我们欢快地走过,在稻茬之间,

踩着就刺伤了足胫。

刺伤,那就上来吧!还是那座

水车,还是那条木板人行道,时间

没有解下你的脚镯,站到

车水板上,水斗翻响,它就会

在你踝骨上歌唱。多固执呵,

声音。你好,木板人行道!你好,

石榴!草绳!秋千!

最后的

音色

听着也变白了。谁在听,

我,还是死去的人?——

沙埕始终在闪耀,而我

过来站在浮桥,彷彿

风吹开脑壳荡起浪花,那声音,

如果是流水,你用它晒盐,

那盐粒,能否跟她一样

出落得美丽?记得,

拐过扎扎响的铁皮街,

你总是期待(或者想象)

起风了,谁在那风暴里,第一个

跑进慌乱的海面的太阳。

最后的。

直射眼睛。脚下是贝壳、

骨头和寂静。沙岸,虽然

风景贫瘠,红树依然盛开,根

托着水上的吊脚楼。风雨灯里,他们

站着,两眼空空,拿了草帽就走,沙的人。

却总回来,和那时看见的一样。

印记

用你的铲,挖吧,

会有印记和遗物。听来奇妙,

可你失败了。词语盗墓者,

多了一种语气,你要给那坟墓

增添新彩,奢侈的,无用的新彩,

因为挖掘,因为挖掘时我们也将远去。

那个世界曾经完整,而非半截。

事情似乎到头了——

你用诗意的摇柄发动父亲那辆

欢乐道奇车,我们一路欢呼,

他喝多了向天空的道路驶去。

掉进大海的一刹那,他说

生活的路还长,你可以

去做个晒盐工。他声音勉强,

落进浪花甚至没有回声。

他的身影扛着石灰石走到了

他能走到的生活最高处:他为我

烧好了石灰,我将把它撒在

家的四周,以便瘟疫再次来临时,

击下的死亡印记再深,也不能

把我们从门前抹去。

失约

失约的人

是被天命弃了。我们

互相找不着,仍在回声里

凝望远方谈论一些事。譬如

其亡其亡,系于苞桑。系于,

何处?那声音,你把它系在彼岸,

语义,——已然不同。父亲,

如果我坚持说,那不是根基,而是

断柱,大地耗尽,语言耗尽,也许还有别的,

譬如那片木麻黄林,我还可以

听潮和远行。可是我们

没有天命了。当那些葵花般的手

第二次合拢,在你失望的信仰中

拱成一轮幻美的血月,一种盛世的丰盈

使我们身上充满了死亡的气味。

小痘疤

天使降临到镇上

那年,他从野地的白芒

抱走你的衣服(至今想起

那明亮的亚麻和沙丘上的黄花,

他就悔恨一生)他去省城读书了。

他要走。不,不,我不留恋这红土路

和灰暗的人群。她目视离去的背影

直到他走下山岗。她想知道

那无足轻重之物是否缀在他心上,

那水晶,不多不少六个棱面,

光穿过其中之一,如果最炽烈的一束

对准他,哈!童年,毛发,会不会

燃起一场大火?“小痘疤,

你是我脸上滚烫的小痘疤……”在那张

发蓝的氰版照片里,她用老年的手

留下这行字。

称谓或肖像恋人

一个不谙世事的

肖像恋人,在他幼年的时候

曾经挨着你的脸翻开灰暗之书。

他不肯承认无知却从你的珠宝盒

偷窃了家乡那个在日子中唯一能护佑人

的称谓。他带着它走了,像是——

拾起一只从母亲的手落下的断镯,

因为落下就成为回忆。

遗言

疯血开花是少有的

季候和疾病。你受惑于

那古老的灰暗之名,毅然走到

黑夜里去窥视。心与鬼魂

立下了字契,可那双明亮的眼睛

彷彿有一个词还未说出。

一个责怪的词。冀望过多的人

千万别去追究;日子对他

也许会有更多的助益,但不会

有更可靠的语法。既然

我们回避不了平庸,又怎样

保持那一闪念,在铸下大错时

水晶重现?她把手伸进我的

头发:你会的,——我知道。

若非出自恋人之手,为何那词

如此宁谧和酷烈?我听见

光穿过寂静的力量;我知道,

责怪将持续一生。当我失去

可称呼的,因而失去构造句子的能力,

当我眼睛流血,不再写诗,

姐姐,那个流血的日子,我们还会

提起。——你知道它的含义。

年,在里斯本街头

他回忆起苏州的雨

——给张枣

不多不少

六个浮凹的月相;

其中三个,已逸出天外。

你仍坐在那里,——何处?何处?

一张桌子,一只酒杯,那本

翻开的鞋匠之书,任风掀动

在河岸的碣石上;

而我们,一把掷入长风的骰子,

生命之页止于何处?

你写过大地之歌,

你想试试“心的浩渺”有无极限。

那鞋匠书中讲,一条言说的大地之路横在云端,上

下不可视,没有现成的东西;惟有那更高的自然能

铺出一条路,可诗人一旦尝试即踏入险途。

记得

那些即兴的场合,

你抽蓝色高卢牌烟草,

吐出却是浓烈的乡愁,咏叹调

突然变味,你从枯死的

年月深处急急抓住

一个走来的半月形面庞。

随后,彷彿是进入前线的日子,

你常来,坐在我的小客厅

彻夜长谈;没有大地,我们喝着酒

在古老星光投来的

暗示中,想象大地和大地以外的事情。

一次漫长的谈话

已经越出了时间以外,

在六个浮凹的月相之间。

当我们的词语小舟

划入另一片海,两次火光

从云层闪出杀伐的艾勒斯风向图,

世界再次被更新了,

在一个残缺的六月和另一个

破碎的九月之间。那一瞬间

人们又谈论世界历史,彷彿

在他们匆匆的脚步和窃窃私语中,

在毁弃的,松动的,或者更高更破碎的

思辨中,大地之书突然打开

像天河高高折射。

如果那是诗人之路,

雅各布·伯默这高明的鞋匠

也帮不了忙。四月的德国,

你在阳台喝酒;冬天,你握着

笔,像一条蓄起鬍子的沉船

在海流中行驶。等到我们再次见面,

又是江南听雨的季节,

坐入空濛,如坐入一坛老酒——

檐角雾霭低吟,雨水

在檐槽流淌,声声滴入古瓮。

这雨声,这古老的

东方血统,大地再飘渺

也不同于一日一新的浪花。

我们依然这样生活着,而脚下,大地

是否还可以再写一盘“韭黄鳝丝”?

脚下,大地之物?

四月的苏州,雨点跳在空中不落地,

可你帽子飞了,头湿了!

连我自己,话刚出口

就见乌云砸在头顶。真不该,

一脚踏入“尘俗”惊动了一桌雅士!

大地所藏,不易为人所知。

那天,我们去一个湖。湖里有花娘。

思越人。如古诗所言。

彷彿脱去天??坐入湖底,

你焦虑地问“世”在何处?

我答不上来。古老的桌前,你用手

搂住死去的美人腰,而湖面

一叶轻舟荡去,像你

划去的一行诗句。总归是旧日子,

曲曲折折终是好,如你所说。

出了客店,走上桥,

太湖烟波浩淼。这该是世吧?

我们活着,脚在地上,走着,

踏着,踏着这忧郁

这破碎这完整的“世”却坚持

要把诗,呵,这无足轻重之物,写进

渺如细沙的长空,彷彿

七个脚步有一个

已先我们而去。记得那鞋匠说:

不,不,你不能这样想:昔者圣人路西法只顾自己

升华,使那本不纯净的自然力变得愈加炽烈,愈加

苦楚,黑暗,不清晰了。

都说诗人说高远的事。

丢开书本,世事变迁,大地依旧,

都是浪子笑圣哲。你

饮入黑暗了,一任忧虑噬心,风乱书页。

饮入黑暗,一切造物骇人地美丽,

看不清的也是如此,常常如此,

骇人,但美丽。你看见了,在镜中……

只觉人事两苍茫,世界

太真实。我们罄其所有

注定失败。你坚持

用梅花去对它,梅花开得真,

赞誉者也多,你却落荒而逃。

呵,不要责怪诗人写得少,

语言是我们的村庄。

这年月,伊呀者多,轻言

诗是生命“不能不写”的人更多。

你能不写。你写了,

那是你知道,说出那最高的,

脚并没有跑到天上。骨头写进

天堂,能死者照样死无葬身之地。

脱俗的诗人不是好诗人。你已

饮入黑暗,并且已准备好:

一座古塚敞开,遗迹带着微笑

出来恭候你的一生。骨头是一份礼,

看见这礼的人,必知天命。

三人行。三人均说:

无悔。一韵对死亡。

太湖上,打渔人撒下一张网,

好大的网!坐入湖底的人呵,既然

甘冒粉身碎骨碰那含而不露的命运,

半截词,不也能击能舞么?

不只是词,你已把命

像一把骰子掷出。我们的

浮云之路——左手,家山美人;

右手,世界之轮在转。

以前说过的事,没有说尽。

也说不尽。无论你坐在哪里喝酒,

惟有大地收骨头。“一个人的归宿

是他的村庄,”上辈子一位老者如是说。

今天,一个有感于手套和工具箱的诗人,

他已掌握这秘密,却难以道破它。

此岸,一座山谷被锯开,田园复活;

那界,雨点打在书页上。我们

都在天地间,人长久,却又仓促,仓促

君说

太湖雨,我在

雨中行。这未完成的谈话

已走到时间以外,在两次火光和

六个浮凹的月相

之间。一个人的归宿

是他的村庄,再高远

也依然踏着大地。那更高的,

如果人能走,就有尘俗之物。我们

还有时间追悔旧日之失。每当我

独自为一些答案沉思默想,

总有个声音时时插进来:“也许

在淮南王门客的家乡你活得更好。有野老,

近不周山,你的遗址。”

大地乐于倾听

诗人低低的讲述

万有之中更高的事物。

年7月初稿;

年冬二稿/年三稿。

给矢吹诚君

夜宿山村,竹音

舞落天狼星。尺八对插竹,

那是第一次相识,在丽侬。

竹裂撕心。丽侬在何处?

相见不易,见亦难。

宁愿想,君在长野踏雪去,

我从扬州採茶来,同宿一青山。

主人好客,

庭前摆下橡树宴。

席间,长箫短句,

我心已醉,醉向嵯峨竹,

舌头却在桌上戏言:相见欢,

仇人共饮一壶酒。笑了,

你,一个知心知腹的兄弟。

继而竹鼓排琴,

都说江南竹大,嵯峨竹高。

想起松尾芭蕉作竹俳,

你的种竹日,我的醉竹天,

都在五月十三。风雨不虞时,

别忘了,带上蓑衣和笠。

不凑巧,丽侬河边

遇急雨,亏得山风吹来奈良油纸伞,

你我同在一把伞下,伞上有

伊藤长签名,一个

高个子天体物理诗人。

年8月

未完成的诗

如果她笑,呵,那神气

弥漫于这午夜的沉寂,一场小雨。

我会闻到,大如天神的祭酒闪在门外,

那时,一切都叫做爱情。

一棵冬树。省略。一些事物。

此刻,一支铅笔的暴动

比昨日更悲怆。——这是第几次?

我为你而来,一如人民走向自由。

梦中失笔

凌晨四点,词语碎了;

就用破碎的,破碎,写下——

这天,风止于石头;道

死于火;幻想消失于武器。

你把时间夹进一本书,云杉和

厂房还在风中摇动,词没有停止。

梦中失笔,血肉筑出

那飘逝的路,在一切之后

III

冬天,在卢森堡公园

冬天,在卢森堡公园,

乌鸦停在树梢。在雪中倾听

伤痕累累的栗树举行秘仪,雪

已积在黑亮的羽上。

那黑亮有时闪进树枝,

雪掉下。彷彿翅膀折落,而枝桠

摇动,预告着即将来临的消息。

我看见死亡转灵。

与坡看见的不同,它们

即使在枝上挪一挪脚或拍动翅膀,

也没有声响,飞影已雕入

时间的木刻,永不再来。

这天我坐在长椅上,对着

魏尔伦,他头顶也站了一只鸦。

这单调中的庄严,我在长椅上

给你写信。我想在信里告诉你,

我听见了入教者的仪式。

年复活节

给我鲜花

给我鲜花,五月的铃兰花。

皮卡勒的玛瑙天堂和小酒馆

都退到绯红的暮色里去了,雨中的

蒙马特像一只晃动在高地的透明山梨。

树木的喘息从身边擦过。跑来时

那么急促,好像外面发生了骇人的游戏,

黑暗中拿着花的手,啊那只手

在过道里,像某个小石像断落的手臂。

我要一束。——五月铃兰

这应答在黑暗里彷彿古远的交换,

令你生疑,就像花瓣从石像飘走,

庭院一整年空寂。经过多灰的墙

和走道,在一间多风的十九世纪阁楼

的木板上,她暗示我等待午夜教堂钟声

并且在那一刻别忘了,最后的

开在她的田野和双乳间,最后的一束

五月铃兰。我们可以躺下,因为

是尽头,就像儿时跑过一片盛开的铃儿花,

它们摇曳银灰色的天空她将指给我

——大而灰的诞生之门

年5月,Clichy

新年礼物

给LilyT.H.

1

你知道冬天的路。

它的本意不是寒冷,而是一场雪。一场

酣畅的雪,当你在内心的道路上感到孤独……

古老的事物予人不多。此地有位已故匠人,从明灭之间递给我一把梯子:“下来吧,以人的精神走到万物中间。”万物,多少道路难以通达,且那楼梯深暗。也许正好,我本是从黑暗世纪而来。来寻你,古老的节日。

血迹未干

宴席人头挤挤。一场雪,

白中之白。食客已厌倦往事;

同志坐在客厅,

高谈葫芦胃口和新菜式。

一弯新月

升到波尔-罗亚尔钟塔。

阿拉贡的白髪

在蒙巴纳斯歌唱。更白了

比天堂还白,这颗

曾经遁入你诗歌的心,你年轻时

说过,浪笑出狂人。

我合上

书本,那身影——

(我知,因为吾心系汝)

煤气灯时代的一个路人,

在敖德萨街口两旁的林荫道上

呼唤:“姐姐,母亲”

2

修道院的栗树

叶落尽了。病人在棕色的石凳上

晒太阳。秋天是季节转换

的大师,从沉重的储备,

每一次果实和萧杀,大地

走出死亡和寒冷。

3

莉,我无以赠你;

我赠你我的蒙巴那斯。

你坐上它的旋转木马,

在一群孩子中间;我想象,

你是他们的母亲。钟声

时快时慢,转转又是

一年。昨日的赤马,

还未闪入黑夜。坐上去了

时间之上。转回来了

时间之上。雪花也在时间之上

打转,死去的灵魂转不回来。

那用血抵押的前景,好像仆人

给孩子讲好国王的故事,

他们都善于讲好国王的故事。

历史无王;记忆是王。

人民流血,青石凛立。

4

一年将尽。

我听见雪花

正好敲响骨头。新年之夜,我无以赠你。只有一个无尽的片段:那个日子的日子,那个人们为了它曾经不顾爱与死的日子,此刻也有扫雪人!路面多干净!雪花多干净!心垒起的雪也在笑扫帚上的小悲伤么?

莉,我无以赠你。

所有迟疑的目光,

这些诗行,——新年礼物,

愿它能点亮烛光。

年圣诞节,

于巴黎蒙巴那斯寓所。

到对岸去

我们驶下老城。迟疑的心

留在了市政山积雪的炮台。

晴霁的天空突然撤向高远,

这才知道我们漂在河上。

沉重的甲板击打着

浮冰。林走进那片白光,

一步一迴都是印迹。难得她

孩子气,乘飘毯:一阵

蜉蝣雨,也平息了你的浪花。

冬天将下沉,看不见山上

那座法国式的小屋了。

它的主人,回忆之塔的女馆长,

为何收起它的老木梯?

不是出行的好日子,

三个没有准备的人,在甲板上

谈论魁北克的野雁。林说

在圣劳伦斯河呆上一天,你就

不会喜欢阿尔弗雷德的《摇橹曲》。

——我们都热爱自然,历史

也一样,哪怕浮尸堆积成山。

大副不以为然:你应该说

上帝的木刻,连我儿子都知道

春天爸爸就去开船。声音

洪亮。林站在船头最得意了,

缩着脖子,让跃起的海平线

在她的红围巾上打结。

彷彿永无尽头。

向后滑去的天空

永远一尺之幅,在脚下。

是啊,海阔天空,你可以去闯;

人,一个灿烂的小词,一个

忧郁的小词。沉重吗?

我想到一个人。她的名字

好像孤帆远影,让我怀念,

因为一种无能为力的感情,因为

冬天;在船上,想到一天

直至多年,冰雪融化,

河静静地推来它永恒的

木刻。世界淡然如初。

沉重的甲板击打着

浮冰。记得吗,那个忧郁的小词?

林笑了,像另一条河。

我们没有抵抗这片

汹涌。我们要到对岸去。

年2月,蒙特利尔

一次旅行的不确定方面

抵达

那个在冰河上站了很久的人,

是我。如果她来,经过圣凯瑟琳大街,

穿过多雪的小巷从圣保罗街拐出,

会看见我。一个人。就我一个人。

船冻在河面

她没有来。没有人

告诉我,那些结冰期的白轮船

是否在早晨,一个多雾的早晨,

龙骨断了。当然,春天它们照样远航。

带上滑雪具,我们一起到山上去。

我冻僵了。——这呆头呆脑的人,

他们这样说,我也这样说。

天使们走了。死了。他们的死

被用来命名了世界。谢谢上帝,谢谢

天使,你的孤独和你的老码头!

是我,我站的地方正下雪。

很多雪。即使她来了,我也不会

问她,那些船为何冻在河面。

在河岛翻阅一本书

冒着风雪

去河中的圣赫勒拿岛,

只一会儿,我的汽车就成了雪山包。

坐在车里彷彿世界遥远,

某种裹起的个人回忆,

打算就这样走掉。我搓着手,

想起南大西洋一座同名小岛和拿破仑,

那是历史,与我的生活无关。

如果她来,我们会说别的事情。

譬如大学时代,带着书到山顶水库去游泳

听见她大叫“我跳下去了!”浪花里,

闪光的云,灰色的海面,那张

琴屿小照还夹在书里,而我们

已留下成年的忧伤——

放开吧。也许,在那条屿道尽头

我们还能和从前一样,远远认出

昔日的身影,多年以后。

忧郁的材料

趁天使还未将你击倒,闭上

眼睛。想想简单的问题像圣劳伦斯从

安大略湖流来。或者读一本乏味的书,别把

车子开到河里去。总之结束那漫长

思绪。她不会来,这你知道。

从一次旅行的具体性跳开,

人只是向着词语扩散的一个气质,

在忧郁的材料中整理无可替代地消失的片段。

她不会来的。想想象潟的千鸟,抓着破片

啼叫。为何一打心情牵扯出这么多

早年计划,有好风从往事吹过?

拉布拉多寒流

与小熊座不同,

精确是多么无用的操虑。

这你知道。那是滞重的,缓慢的,漂好几个月

抵达河口还要碰上拉布拉多寒流

挟来的冰山——

和雾,夏季的雾,在海上

当然她不会来。我没有告诉她我路过

这里。岛在激流中,一个人在他自己的

流逝中,一种兴致(来自风景?)

救了挡风玻璃上那个结了冰的人。

尾声

其实我可以回到圣保罗街,

喝酒,消磨时间。买一只铜扣

或一件铁制骑士像。如果她来

我们会沿着码头栏杆走。

说些什么呢?说她做了母亲,

说我闲时写一些叫做诗的东西吗?

冰河上有一个人——旅者;

我到这座城市无非是住两天。

如果她来,至少会告诉我,

这里上帝很坏,冬天长六个月……

年2月蒙特利尔初稿,

翌年4月巴黎改讫。

海德堡片断

1

残破的天空,完美的天空,

Lily沿石级上去探访蓝魔鬼的家,

我去诗人之路采野莓子,

我们将到城堡里交换礼物。

历史可能更适合山下的书橱,

我宁愿走进那片晚霞,一帧肖像式

的图片。它的超小型,书页式的宁静,

缺少文字,敞开不加注释的空白。

2

也许我是伯沙撒王召来的贤士,

望着残壁上的德语不知大难临头。

奇怪,一对新人跑到废墟来旅行结婚,

他们为不羁青春所做的安排,

令人想起这地方的风俗。那时

路德曾以这种方式与文明和解,

而我来寻诺瓦利斯的早年理想。

在他那样的夜里,我们坐在

城堡中心,彷彿一只绳已脱断的小摇篮

在这时代搖来摇去,而我们

仍兴致勃勃聆听山雀演奏夜莺曲。

3

从阅读可能推迟一次到访的假想,

你试图找到宿命之匙。谢林年留下的。

4

箴言伸来梯子:“拯救你自己吧!”

据一条古老的传言,自由是一种匮乏。

人啊,残破的天空,完美的天空,

你的灵魂原是空白的皮子,绽开的花,

除了抽象,除了死,驮着你就命名为访客,

访客到来之前永远是缺席者……

年夏

已然失落

已然失落在风里,

像一艘驶往遥远记忆的古船。

我的词

有致命之思。

尼采

头颅起风了,

你看见人类把行囊和烧焦的木枝

沉入水底,北方的蓝湖

耀眼啊,北方

蓝湖。天亮前必须离去,

越过冰雪,越过今生。

奥莫拉,奥莫拉,

带走女人和马匹。

最后的丰饶,最后的

凝视。思想,脑浆,从深渊,

看见了,未来和未来的影子,世界。

母亲在风中说,

去吧,孩子——

你会长得结实,天命

已到,我不会让那那众生之手

把你的头按入黑夜。

头颅起风了,

母亲的庭院,

人子的天空,有时

并不及你黑暗了的大脑清晰。

马约门的雨夜

就这么一滴心形透明的水,

包含了我的理想国、桌子和咖啡。

窗外是塞尚的雨夜,找不着

露娜的房子。

账单代替了苍白的手稿,那些

人形湿淋淋的行走是否可以代替

早年的斯基泰,或者

两三年前在高原参加一次天葬的人?

我要画的斗牛士还没长角,

缺少气质。甚至侍者,他光滑的手

被十九世纪的灯光刺了一下,

托盘飞向小教堂的彩绘。

冬天小雨很动听,没有惊扰我

和我的邻座,一个裹着大衣的婆罗洲女人。

她黑亮的面孔已经投来几朵乌云,

不!两朵大睫毛,我的保护伞。

我是否该在牧歌中留下几枚

买路钱,然后去找但丁?不然

那想象界之王夜里就要支起断头台。

晚了,目标被一根昨日柳枝绊倒。

我惋惜,要为那只打碎的杯子赔偿;

他们坚持为我开脱:一只利摩日小陶瓷。

人就是这样,在怜悯的时候

总能找到理由来抵销地狱的债务。

年4月8日

巴黎,马约门Ternes咖啡馆。

钟表的用途

——给金宇澄

两只从旧货市场淘来的

钟表,嘀嗒嘀嗒在桌上走着。

一只是一八〇九年造的,

另一只是一九一〇年造的。

时间悠闲地赶着马车,

马低头吃了发条上的草。

我看到了拿破仑的石匠,看到了

海泽的所罗王和拗妹子。

PrèsduSacré-C?ur

波玛,找一找!穿黑衣的

万尼娅躺在钢琴上生气,她的手指,

玫瑰谷的长手指,忘在

蒙马特的月亮里了。

今夜,可是一个少女的

         二十岁生日!

万尼娅!万尼娅!

琴盖掀开了,客人都来了,

玛莉亚妹妹也穿好了缎子鞋……

波玛跳上气窗,朝空气里咪咪叫;

我从窗口望见白教堂的石柱,

柱上的月亮让人想到基督爱人类。

窗前的北岛在想什么?

他紧锁眉头。途中的词语,

途中,季节星座,老虎,湾流上的

诗歌。今夜,伟大的今夜,

键盘上,走着一群异乡人。

今夜,你的萧邦

从四月巴黎升到六月北京,

还是有点儿悲伤。午夜的四肢

像喀斯特高原的裸岩

张开着;几个唐朝瓷人

也在夜里

亮着。瓷人亮着

等待一只手

在琴键上击下,她们登登跑出来——

dufeuàlamainpourprendrepartàtonvin

靴子歌唱!屋顶塌了,

波玛跑来用银色手搭我肩上。

——听说你要去拔摩岛?

我说:假如我走过去

碰你小床上的旗,我的忧郁

可会挂起来像一只中世纪的风向标?

——你是说维庸吗?忧郁也很快活。

街上有人叫门了。她伸出手,

又尖又长的狐狸爪子,从巴萨克街

拉上来一个人影。姗姗来迟的

宋君把万尼娅的心伤透了。

琴键找不着手指,那就

让脚演奏吧!还有缎子鞋,

又快又好的蜡烛缎子鞋!

多么奇怪的夜,艾吕雅的苦都

在我内心伸向远方。可这里就是

我的厨房。忧郁没有尺度,

大海说,小如酒壶;天空说,大如脚掌。

好吧,好吧,今夜我乐意,

在她的裙摆下扮演那倒霉的

流浪厨子。我们都记得他,

这嗜酒如命的人——

曾在绞架上喝酒,死的时候留下

诗人至死不怪罪生活的遗言。

年夏,巴黎

月光,或青铜

那时我站在他吹出的青铜月光下,

那时我想把一只彩盒运回家乡,

那是他送给我,一个黑人的礼物。

如今他已离去。大厅还在为他奏乐,

他不管了,他有他的寂静之路他边走边吹。

他去哪?那支小号是否指向我的天空?

这人总是使我忧伤。他叫戴维斯。

听到这名字,我就听见月光从云层裂开,

忧伤如青铜做成的红色中国布鲁斯。

年9月29日

天使望故乡

爱人,在哪一片

天空下,我们拥有

这行云流水?望去天高地也厚。

我在此地,听人讲

死在这里的异乡人会指着天空

做一个美丽而苍凉的手势。

不管在何处,总有

一片雨,一片天。旧了,发黄了,

还是记得我们在岸上走,

有时想起什么,

凶猛的河顿时平静。

有水就有泪。

一只泪眼是街角那盏灯,

滴下来,凝成你身上的鳞。

葆拉说水神是不死的,

在她的乡愁旅馆,我喝醉了。

两眼穿透世界的风,错把月亮

当成了稻草。啊,马拉美,

你的天堂小笺,闪闪

烁烁丢给一个人,他抓住不放。

不,他撕碎,抛回人世,

在他沉没的地方。我们站在岸上

望见水影中一对人,你说

不是我,不是你。恍然

如同一出折子戏。

青衣和白脸

猥在一起。一个

以狂言戏鬼,来来来;

另一个诔词作歌邀你赏月。

当垆酤酒的人啊,楼上

楼下月鬼都来了,月鬼的

流水家居看不清,你

水衣素袍坐镜前,镜中有我,

就知为何我总在水边——

喝酒,

一朵透明的死

飞来站在木头。你们

解开岁月的缆绳,

坐船,穿过人石苍茫,水面

站着腰已半折的天使;靠上去吧,

它脸上的小洞美丽无比。它不嫌弃

诗人千疮百孔!石像流泪,

你用海水去敷,没有用。

面具客,行走在他乡。

诗何足挂齿,看那

矶鹬,飞在船头。威尼斯

不是魏晋,它不羞于目力游戏,

每滴眼泪都是风度。你的

生日。我进了一家礼品店,

你有双漆木花屐,我挑了最白的

Bauta,正好配得人面桃花,

戴着好看,有只斑蝶钗。

家乡的桃花该都谢了,

我与店里的母夜叉说起

在故乡,我有个飞花女,就叫飞花。

她说哦哦系好礼品递到

我跟前,左边蓝羽神,右边

黑白两面神,都眯起了笑眼。

啊,水夜圣马可,你的圣马可,

所有的瞬间都超越了生者。

我坐着,听人讲那伟大的真理——

在水边饮酒的人时日无多。

那又如何?所有的海

都是非凡记忆。

心事

广袤

杯盘狼藉。

一只美丽的礼盒

绕过躺椅和永恒的废话。

里面装着:一只斑蝶

面具,一个本曼的书。

面具对死亡,都是下酒菜;

没有关公,没有小鬼。记得我们

雨中走,走着走着就是那个拜月亭。

这礼物轻,你可挂上那亭台

年夏,威尼斯

红云

七月的河,九月的岸,

哪里是江头,哪里是江尾?

一掬水花,未落,

你的蓝绸鞋,从远方来。

在故乡,我们的女人

轻履行远,最是难忘。巴黎,左岸,

骤雨过后,栈道潮湿。听人说,这季节

红云不多见,它停在那里——

书本,浮尘,革命。

三十年路,但且天地一指,

知我罪我,还读见花偈。我的邻座,

叹尔丽质,娴静,落落于

晚霞,——发髻和白衣。记得,在家乡

红土路上,木屐曾击败人性。

云头荻花红了,

那是缘分。云和花,像血

刹那融为一。这结,这迷乱的结,

总是望向家门的深处。门后,

那白色的,像花又像籽,每一次结成,每一次

深埋。我知道,留下的不多了,

就着这把残词,还能

取彼斧斨,以伐远扬。某个时刻,

我们总要庆贺

一生中仅有的好运。

两次,你鞋带松了;我多么想

拾起那古老的相和歌调,重新系好。

路始终承诺着远方,

我却回头——

那无形的一抹,

自何处来?大风触物

没有惊动岩石,如此温柔地

击入劳作。一滴诗意的血,母亲手上

落下的断镯,那迷茫的石榴红,一夜之间

远了,微茫于大地,

而古老的血奔来,多少物事,

人言纷纭。我们同行于岸

在异乡。七月的河,

七月的河。是什么叫我如此回头,

看见一生所系?

仿龙莎体爱情诗

给LilyT.H.

I

呵,什么也没有带来给你,

只有这一小册,一截故我,还未干。

几小时前他还在巴黎的屋顶上

想象你的美丽可有一块沙地种植我的

言语。彷彿多少年后我还会写

马德利加短歌。来得太匆忙,住在

乡村小旅馆。房间漆过了,窗子朝向

青莲色的时间。你和九月的云一起飘来,

我收拾厨房,你的马突然跑掉;

整个下午我们呆在天花板中世纪,

你的脚丫和鬈发从天上垂下来,

写作失败,月亮大得像托盘。

你端来咖啡和面包:先生,请用早餐。

我说“诺曼底,葬我在你的草场。”

II

村外有棵五百年的老橡树,

有高卢人的大盾和铁犁。

我们说有,且说年,似乎年是更大的。

每次来都有高人指给你看

那轮子的凹处:中间钉了块

木牌,像是老子之言:空即圆满。

有个叫拉罗什富科的贵族军官

教我雕刻法语格言,我把它

刻成了甲骨文。唉,我该收起

这太古之镜,还是当作礼物送给他?

天使人老;而大地隆起时,脚踵

将浮出来?耗尽我的不是怀疑或精确,

而是你,诺曼底,难养的丽人。

明天会有明亮的雨,书籍和手。

III

覆盆子亮了,亮在脸上和手上。

人,遗忘的旅行,他的旅行,黄昏的

中线,没有边界,两边都敞开去,

还有什么比那女人采撷的姿势,

——篮子,鲜花和浆果,更能

激起我们慑于美而死于欲望?

那目光,可能是涅瓦尔的村道,

九月还泛着苹果酒香,你已

猜到雾中马车载着西尔维娅。

还是那幅木雕,在九月,它亮起来,

一切都是现成的,又是过去的,

那些篮子,火炭,我们深爱的女人

坐在树下,而万物走向终极。

我们何时是异乡人?有风

在吹,有过往者,而人以书楬之;

木心是空的,彷彿生来如此。

IV

天哪!梳高髻的厨娘伊冯娜

把宴席弄焦糊了。高贵的女主人

在客人脸上寻找刺客。今年有人诵读

雅姆,中魔者更大更远的农事。

而那逆子手合大树,为的是不失去

娘儿们的手。花园里嘈杂;地球

转着。酒杯叮当,他们谈论战争

和月环食。抓紧了!菲利芭

站在秋千上不肯下来。本堂神父急了

他挥舞黑袍,像夜风掠过你的

山野,——苍苍茫茫的木麻黄林。

孩子们围着蜡烛唱圣歌,刺客

就坐在餐桌前——当他被问及,

他钟爱的小神,为何是那枝遥远的

蛇脐花,说话之间,一口小钟

在夜间,宣告了一个弥撒。

V

我携半部古字笺在欧洲乡间

走来走去。人和词语为伴,会在

哪个时间小站分手,从此

告别家园?你已经不能读出

由来已久的注音。棨,从木,

羌礼切,信符通关。家道中落了,

笔画残缺,四壁徒立。你拆散它,重组……

想想吧,一个字,一座家宅;

荒弃了,居住难;重新搭建,

搭不好,塌下来。母亲的责怪

落在好奇的石板瓦上——

好似苍天一泓泼墨;而车厢里

娜塔丽搅着咖啡,坐在你对面。

VI

诗人种园。松林里花根

死了,他把痛苦嚼成了表达狂;

你误入一座碑林,正正反反,

谢阁兰的中国竟是这样一片奇迹。

你迷路了,却走进一个有人招手的墓园。

有个声音说:“过往者啊,过了界

也就无界。”我寻找你,就像某个时候

走进一家破落古董店,尘封的

书架上可能还有作伪者的

嫌疑,我找到一册佚名书卷。

交谈没有中断:“不,人的尺度

是隐蔽的。你是一个木器时代的人,

你已经不会使用木器。”

VII

的确如此。夜里,我在列车上

读李渔的无声戏;白天,秋云叆叆,

我在树下翻动书页:一本无页码的书,

更像是某个义学僧的遗产。也许

我不该反驳那位我深爱的正午大师,

他在海上看见明晰的表述;

而我,在迷茫的东亚,那黄昏的中线

是唯一的没有边界:光从两侧

渗开去,道路就显出来——

桓,亭邮之所;她叫来一辆马车,

我梦见私奔的李夫人。??,巡夜者

击木。櫑,醉死他乡。柎,钟鼓有足,

撞见笭床,远处有加油站……

VIII

似乎在古老的僧伽蓝摩,

人们更加自由地谈论天命。

譬如有人像湖,深而见底;

有人只用一只眼看物。

有人能度越彼岸而驻立高地;

有人像老树皮,可用来擦锅。

有人自命浮云,不打雷也不下雨;

有人像空瓶打开流出烦恼。

有人因识破一善天而成为塚间居住者;

有人习惯于从战争中净化出来。

到处,烦人的职业习惯!

唉,我们还是喝椴花茶吧,

试试用古老的语法交谈。

事情,就像巴格玛蒂河畔,

加德满都的山上,一个皈依

佛教的儿子对法兰西院士父亲说,

你有一副科学头脑不等于永不迷路。

这天,三个不期而遇的人,在诺曼底——

从不同方向走进一条村道。

他们为一桩心事而来,围着一棵

树走动。因为少了一掌之幅,

万尼娅哭了。丈量什么?天命,爱

和死?万物谜底不轻易予人。我们

当中有位诗人;他,缺席了。

IX

万尼娅和薇都是虔诚的人,

一个有着十九世纪肖像的眼神;

另一个,她的花裙子,是冬天

才有的花朵,在血缘的亲近中

携带着,像一种疗伤的药。

天上鸢尾,我们的歌,而美是无助的。

似乎如此。在异乡我总是看见

我们深爱的女人挥手作别飘忽不定的手指。

她们喝茶,闲聊,微笑着;惟愿

她们的闲聊与悲哀的时代无关;

而逃逸的俊兽们用撕裂的假声击向世界

依然是比形天还要猥琐的一群。

既然如此,还是把歌还给萨福吧。

“月亮下去了,”那女人说。

X

鱼、羊腿和酒,岸上一夜;

面对你的河流我失去诗歌。

从未如此沮丧。我欠着你

大笔债务。在这屋脊下,深暗的

酒窖里,我们顶多是亢奋的小激情,

喝着海明威的骨头汤,用异乡玫瑰

编织伟大的戏剧。我们死了,

或者我死了。在时间的某个小站,

我记得你挺得高高的双乳,

并且相信还有可信赖的事物。

为什么不,美就是这样的无助,

你有自由生活的诗人,

法兰西,我静静坐在你的夜里。

XI

她们进了乡村教堂,

听女歌唱家唱古诺的歌剧。

夜里荒凉的客栈来了不速之客,

她的房门打开又关上。

青莲色的原野上走来红底黑字的队列,

此乃我的葬礼,此乃古歌。

如一个人坐着沉思,另一个人

在他的沉思中漂泊。恼人的

中国月亮像半个鲜红的祭器从那边

升起;这边,我的农事之夜,

有酒,有风在吹,万物飘拂,

有一棵树的童年,超于十地的不羁的

来去者。我喝多了,

既然有橡实,也会有诗歌。

年秋

年夏,与诗人Jean-PierreSimeon在法国中央高原Cheyne诗歌节

我们总是这么说

给高放和田君

1

该你了,总是听见这声音。

我已自放,像子书里的惠施

制瓢毁瓢;毒药流入身体,文字

倒回酒瓶。也许有一天我们坐在雪中

对弈一夜。好,我们总是这么说。

你一定记得,他夸耀一种海南咖啡

在那大如圣夜的时刻。两个少年人,

一个自命李白,一个自比达利。

你给他画像,一个人最后的肖像,

肩要画得大。大肩膀,女人靠在上面

我能把她带走。你们谈论女色,

等待,在那圣夜,不知等待什么。

在那个梦里,人民仰望星空,

期待更好的生活。本来计划

秋游去香山鬼见愁或胶澳的琴屿,

夜的泰然撕下了。彷彿有一种

阑静,可以追想,忧伤地——

那些曾经后悔的事情。你答应了,

带走她。如今我来与你再弈,

摆下棋子,三步两步,不知去处。

你说,该怎么写一个人的生活?

2

若风若泣,你心牵系。

爬犁驰向远山,孩子们

喊着,山梨落了!

山梨落了,叶子早已枯入雪光。

小棕熊,一只小棕熊,

正爬过网栅蹒跚走来。

世界没有你,世界没有我,

世界刹那而过——

若风若泣,你心牵系。

你不愿哀歌

潜入——哀吗?其实

它已把你填满。放下吧,

哪怕被生活打败。你的梅花

依然盛开,在家乡。

3

那垂死的轮子,把它

拆了吧,把轮辐和轮毂分开!

在宇宙中重合,不是

更好吗?据说日戕月容。

我们手抚髑髅,一如揽镜之人。

从未完整。那弹孔——

往事穷于收留,你缝合它,死者

背着影子,影子背着死者,下山了。

在凯瑟琳大街路口,你的

道不见踪影。本地的天使说,

从阴影而来的必砰然击床。

我要借它为乡愁,

越过最高的高原,就此

走完一生。

4

二月。见到你们

如同一个爱斯基摩人回到村庄。

坐在凳上,捧着心,倾听久已陌生的

言语。言语对言语,就这样静静

坐着。喝茶,回忆。你双手交垂,一场

大雪一直来到心中。是天意吗?

天意无决断,也不能决断。母亲

来信了。没提到那些灰色的街道,

只说街心花坛又堆满了艳丽的风信子。

那还是不久以前,回望中,他们年轻,

未到秋叶之龄,脸上还带着

美丽的雀斑。人们还会说起吗,

那些事?那些不甚明了的期盼,

至今,依然是自由人的失败。

5

握住!我们总是这么说。

可是,在一个人孤独的体验中,

光凭书写和对完美的嫉妒,

又如何握住那天命之物?

诗人,你奢侈得叫人憎恶!

最好让初子领路,去罗亚尔山

堆几个雪人。童年使人快活。

你可承诺,譬如写一个童话——

孩子们担心了,他们嚷着

要在夜里把雪人领回家;而我们

安坐炉旁,像古老的呓语。

四面八方,着金色象牙装的

语焉不详者,已经跑出来。

这些印着纹章的凋谢物种,悲鸣着。

悲鸣,是彩虹造的人肉机

在大地上播放。据说

这附丽于正义的物种,在他们

那里,一页页,如石拱蚁楼,

如何期待,一只未完成的手

将窗子捅开?

6

表达那不可表达的,

谁说不是生活的一部分?

谈谈日常吧:出门,泡吧,与人聊天。

生存本就琐碎,我们总是这么说。

如此轻的语句,打发了

周遭的世界,而那些该分辨的

事物,词语和它缩小的意义,

如果站得住,你会担心,我们将

无比骇人地露出比死还灰缟的遗忘。

那是比劫难还深的,自由人

失去自由的想象。他惟有——

在怀疑中亲近他的记忆之物,

母语于是可以居住。内心的,

个人的,我们不可逆转生活于其中,

它会走到家园的对立面,以它

令人难堪的方式从一切古老的感情中

穿过,而我们将痛苦地怀疑

那个在语言中寻找祖国的人。

7

今天我们打碎了一只小神。

我们拾缀它,里里外外,小的,更琐碎的。

这可好,五分钟提起那么多旧事。

东门以东,七月槐花飘落着;

路上有野芹,心是对应物,两个夜鬼

在云端抽烟。夜啊,人啊(假如,

假如那个年代曾经留下个别的

肖像,我想大概如此):歌谣体

对梦的论辩者,贾岛对马雅可夫斯基。

他们要解决一个狮身人面方案,

一份朦胧的时代文献,直到

行走在破碎的季节之上目睹了

狮身的暴力。朦胧之物已经失效,

因为记忆是永远的擅入者。

它,总是以灰暗的方式令你

失措:轻,有力,像水面的浮光,恋人

的手。触痛时,那刀尖能划破常年保养

的外表。它必回来撞击,因为它

拒绝残酷的美,不管你用何种修辞。

8

同学,往事乃托付。

也许该把旧瓶打开,让旧梦

流出来。那不可表达者总是拒绝

你拿在手上可疑的鲜花;假如

语言灵验,那就——

重新再来。这理由,就像那年

一个骑车路过家门的陌生女孩,

她对疲倦的我说,你好,

我认得你,听我念一首古老的花间词。

于是我坐下。间或有风、雨和雪,

我们书信往来,偶尔相遇,更多的是

奔忙。在庸碌的天空下还惦记那桩心事,

于是她把头埋在一个人的肩膀。

我们活着,并且做着好梦。我们

梦见北京那个肖像式的黄昏,

你们领着初子走过堆了雪人的大街,

生活不时以明亮的片断闯进来。

年2月,蒙特利尔

新鞋子,越橘树

你们从霍比察来,穿着

摩尔多瓦皮袄,千里迢迢。

新鞋子和越橘树,百年的风

没有改道。还那样吹,脚铃

是它的朋友,边走边开花,错落落的

像一大群死去的鸟

欢快的在天上啼叫——那是

他走过的路啊!

你们

捎来乡人的话,

要把他的遗骨请回故乡。

说是归葬,不对,是归家……

你们说着说着

又见往事隆起成高塚;

说着,又见青山。这言语——

像喀尔巴阡山雨季的风

从可辩认的山谷吹来,那特古久

之门,胀裂在大地的岩石之间;

而故乡之子,在这里睁着

不死的眼睛,看着

你们,一封家书,

在波旁宫的廊柱里跑上跑下,

找不到一只慷慨的手。

这和平的天空,

他,一个带乡音的

名字,就站在你们晶亮的

泪门里,胡子上还挂着罗马尼亚的霜。

请吧,请坐,坐在那沉默的

餐桌旁:诗人无饭就喝汤。

新鞋子,越橘树。百年的

风,还那样吹。你们好生走路。

好人们,请回吧,

死在哪里都是故乡。

年11月,巴黎

戈多之死

走向千年之路,如海鸟

栖岸,集合了戈多的一代。

大驾光临!乐队,快请奏乐,

欢迎人文主义的戈多。

先以一升黄酒涮他的阴阳,

再把他的胃口提到九品之上。

未来的梨园骐头,风景大师,

操笔杆和割腐肉的牛耳刀,

殁了。等来的神仙不是

神仙!医官验尸,水土不服。

诗歌喽啰引经据典:此公

如此伟大!我们照顾欠周?

肥头谓庄重,瘦骨论斤两;

取用取用,中用西用。大用。

宰了师傅在学习倒立的钩子之间,

驴唇马唇,口涎诗学,流淌于

笼子和圣殿的鸡巴亲和力,

委琐而亢奋的几许银两。

因为戈多的到来,苍天告慰了,

很像一幅新的清明上河图。

用象形文标明产于某域某地,

文本器官,风光好,其间的摆设有:

戈多的袖扣,假肢,烟斗和一具

看起来相当古老的牛鼻环。

写在衬页后面

那是蓝色时刻。

他走进来,第一次,黑夜大红。

这逃学的拉丁文系学生,跳上一只筏,

他将浮于海?你的目光

在那些未成形的诗行上融化,

比我的眼泪明亮。

下雪了,

——拉丁区的四纬路,

雪上的脚印,蓝得耀眼。

冬夜巴黎,我还未来得及看清

新年雪花落向何处,你

从天鹅绒钻出来,窗就飘走了

连同院子那棵栗树。最后一片叶

悬在那里;趁万物迷惘,

变红的叶脉突然裂开,将血

射入高高的月亮。我坐在黑暗里

久久望着,彷彿不是真的,彷彿稀薄空气

下来的一朵栀子,在笑。

真的,下雪了。

你从那些诗行猜出——

万物在他唇上

迷失于故乡。他无他求。

贪恋缀在黑暗里的花,

开在这样的时代,暗而鲜丽。

这城市,街道和喷泉,一切都会变白。

当我把脸埋进你的黑夜大红,

我闻到桉树的香气;

在我的生命里,那是一个

起源。

回忆

兰波,这天,

我没有祖国。这天,

在南戴河,我只有一只

小皮箱,装着我的

遗骸。箱子有约,在石堤上,

就像你的三页诗歌公社。

山泉未落,水罐

碎了;你已经猜到,

不是王维的山水(那时

我们年龄相仿,我的

牙长出一片叶,太嫩,

但它知你目光闪回)

在我读它的时候,

什么时候?如果我

回到那时,迈着老年人

悠闲的脚步,而那只

年轻的箱子还在石堤上。

兰波,不止是水罐,

不止是宽容,不止是

欢乐的人群,还有风沙,

子弹和血印。你能想象——

已然退向远方,那个

属于远方的亚洲兄弟。

这天,我没有祖国,我的

自由就像你伤残的足。

再次

再次,轻于云

重于石。在南池子,脚认得路,

心反对你,它绕不回去。

我不能说,多少时间

我们能走完这段路,千步廊——

不,几块青石,在雨中。

有个声音,越过

二十年吹来,书页的一角旧了

并没有折起或变暗。

跃起的心,再重也能

从空气里,从人们轻快的脚步

去理解一种生活。并且记住。

雨之后,可能是冬天或别的季节,

譬如风沙,纷纷扬扬淹没城南城北。

你说还有时间,可以

去走走,试试心的浩渺;或者

当我们不再年轻,寡言少语,

而那死亡的风

还在岩石上雕凿月亮的浮屠。

惟当心事托起,又一次——

希望的分量,在那焦虑的记忆之门,

我们曾经在那,轻于石,重于石。

访谈人:张杰

张杰,诗人、评者、作家。毕业于南阳理工学院。89年开始写作。曾居广州、北京、吉隆坡。作品散见国内一些文学刊物,兼及文学评论等。年创办《爆炸》诗刊。参加第21届青春诗会。年与友人创编《静电》诗刊,现居平顶山市。出版有诗集《琴房》(年)。获首届徐玉诺诗歌奖。年春与友人创办《罗曼司重演》诗刊。著有中篇小说《G城人》等。

张杰:访谈孟明(一)

张杰:《家山与天命:诗人在异乡》(吴亚顺)文里有说您译介的诗人保罗·策兰,译作被认为将策兰的诗歌精神在汉语语境中予以完整呈现;您翻译的尼采著作,尼采诗集《狄俄尼索斯颂歌》“中译本前言”竟多达页,译介甚至影响了您对诗人本身的看法。您说“在我看来,诗人的最高涵养是尼采说的诗与思的集大成者。”“语言就是我们的故乡”。作为第三代诗人中的一位,和许多人一样,您去国离乡,成为一位“隐居”诗人。在写作中,您常提及“天命”——那一种与时代、个体紧密勾连的不可言传的命运,但要谈论作为一个诗人的自己的“天命”,您觉得“困难且不妥当”。在此背景下,汉语作为母语,为您提供了精神的庇佑,即使多年身在异乡,精神亦有着落,时间不至于白白流逝,进而避免布罗茨基所说的“流亡的平庸”。”结合以上论说,您对异乡的生活和写作有何新的回顾与思考。孟明:我对异乡的生活和写作没有什么新的思考。那是一种困境,语言的困境,自由人的困境,那种漂泊无定近乎宿命,就像策兰说的“家国天平”倾覆的向度。我在二十年前的一篇旧作《仿龙莎体爱情诗》里描述过它。这种状态的唯一好处是,它能迫使你从脱离根基的浮躁中不断的从头开始,把自己放在谦卑的位置,从而得以不断的修正自己和重建自己,包括知识和信仰。其实我不是一个隐居者,我的性格倾向于把“隐居”当作漫游,地理上的,精神上的,或书本上的。五年前那篇谈话,我确实多次提到“天命”。那是一个过于宽泛的话题,说得不好听,人们会以为我是在说大话。其实“天命”只是我写作过程中时常纠缠进来的一个小小思路,说起来有点近乎玄学,但来源很清晰。它来自我对家乡之物的思考。不管怎么说,天命——如果我们把它看作人的际遇中被迫面对的问题,那么对每一个人来说都是具体的,可以说具体到生死攸关。天命如同诗之物,谈论它就像谈论一种秘笈和空想。但潜意识告诉我们,由于缺少这种天命之思,在我们经历过的或正在来临的某个时刻(历史的,社会的,个人的)我们已经错失太多。在我们古老的传统里,譬如在儒家修齐治平的传统里,第一步就是个体之路,其次才是整体;不幸的是,家国和天下被设为最终目标,个体的社会被忽略了。我想强调的是这种缺失的个体经验,也就是说一个人来到世上,他有权避免命运变得平庸。但个体不是单个的人,它同时也是整体。所以,这种天命之思也适合那种有关民族和政治社会的构想。毕竟,这是一个人和社会如何与天命赴约的问题。张杰:21世纪中国新诗的问题之一,应是如何有效地以自由主义视角去处理本土痛苦、悲喜并反思本土中国,当代新诗的忧郁机制与悲怆语境所生成的主体力量,不断刷新着国内诗歌的内容和形式,这是中国新诗一个新阶段的开始,忧郁在此高于颓废,忧郁属于一种主体自觉,而非自娱、逃避或隐匿,忧郁不是极端,而类似于一种温和的变形。若在忧郁机制下,诗人用幽默或冷幽、诙谐、揶揄、自嘲、反讽、戏拟、荒诞、无厘头等诸种手法进行创作,调和沉重现实样态,则应给与新世纪新诗以举重若轻,化腐为奇的轻诗化趋向。21世纪以来,中国新诗的反思伴随着忧郁发生与生成机制,及其派生出的忧郁机制,以及该忧郁机制下新诗精英意志的体现,新诗的精英个人主义,新诗的公共精神与个体独立存在,还有与以上概念相关联的“亚意识形态写作”的进展。21世纪以来,中国新诗的忧郁已是一个文化上正发生推进的事件,21世纪中国新诗的忧郁也是一个文化上的考虑,而不仅是中国新诗发生学范围内的观念建构。忧郁的主体来自中国当代诗人们,来自他们所面临的社会环境和精神困境。这种忧郁是超越诗学的,是一种广义范围的忧郁,忧郁机制也是复杂到千头万绪。“罗曼司重演诗社”,就诞生在这样的21世纪忧郁背景和语境下,忧郁自然也是一种智识。罗曼司重演诗社也希望以自由主义范式反思本土中国,去处理本土痛苦、本土悲喜。对此您有何见解。孟明:您谈到的当下新诗动向(包括“罗曼司重演诗社”的宗旨)令我欣悦。反思本土中国,正如您所说,也许是当下新诗走出困境的出路。但我不认为诗会依附某种“主义”才能有效地反思现实。诗本身就是自由的,诗畅所欲言。如果我们非要让它去处理某种主义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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