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年4月6日
地点：天津大剧院
主讲人：叶嘉莹
主题：要见天孙织锦成——谈我来南开大学任教的前后因缘
叶嘉莹的漂泊生涯4月6日叶嘉莹讲座速记（中）（接上期）
我这个人因为当时生在一个古老的家庭，我们家里面是说，最重要的是要学习做人，做人比读书是更加重要的。做人，我们家里面说，是要先读四书，所以我小时候开蒙第一本书——像台湾大学念的是“来来来去上学，去去去做游戏，这个背下来没有用处——我小时候背的第一本书，应该记诵一些有价值、有意义的著作，结果第一本书是论语，真是平生影响我最多、最大的是论语这本书，前些年日本的论语访谈，访谈了很久，最后问我说，如果选择一个古人跟你对话，你选择谁？我说选择孔子，这是我由衷之言，脱口而出。因为我从小背诵的是论语，我要跟孔子印证一下他所说话怎么实践，哪些是可以实践的，哪些是不可以实践的，哪些是随着时代的改变有不同的理解，所以大家都很奇怪。鲁豫当时没有问一下，如果当时问跟哪个古人对话，她就再也不问下去。这是小时候所受的教育。
除了读论语，那时候我已经开蒙了，在没有开蒙读书之前，小孩子刚刚会说话的时候，家里面教我背诵的是唐诗，他们常常很大还跟我开玩笑，八月蝴蝶黄，双飞西园草，感此伤妾心，坐愁红颜老。
在中国传统文化熏陶之下，我用我个人的理解，我小时候是背唐诗开始。我不只是读李白的诗，我读很多人的诗，我很喜欢，就跟唱儿歌一样，我就读了李商隐的一首诗。李商隐有一首诗送给一个和尚，那首诗是这样写的，人生都在苦海之中，生离死别现在多少的人苦难之中，多少人在战乱之中，苦海迷途，整个人类在苦海之中迷失了自己，所以你不知道过去未来，说佛从西方传到东方，何当百亿莲花上，我们什么时候能在百亿莲花上，一一莲花见佛身。每朵莲花上出现一个佛，能够让大家对于名望、自私有所了解。我小的时候，就是背诗，然后背诗背多了，就学了做诗。
我背多了就自己开始做诗，就让人稍微指点一下，我就做了一首小诗，那是我最早的一首小诗。小诗上说，植本出蓬瀛，北京是有很多莲花，我们家里没有水池，但是有大的荷花缸，我经常到北海水塘都是莲花，什刹海都是莲花，对于莲花有很深的印象，我是6月出生，我们家人说6月是荷花的月份，所以我小名叫荷，我对于莲花和荷花有特别的感情，所以我写了有名的小诗，莲花是长在水里的。莲花出淤泥而不染，什么东西都粘不上莲花、荷花，这个风吹一摇动，所有的东西都跌落，出淤泥而不染，我也做过科学的研究，莲花、莲叶为什么不沾染污秽呢？那是因为它的叶面、花面上有一层纳米，你用纳米做成衣服或者什么，不沾染任何的污秽，我那个时候不懂得纳米，但是我觉得莲花出淤泥而不染，所以植本出蓬瀛。
李商隐说苦海迷途去未因，东方过此几微尘。何当百亿莲花上，一一莲花见佛身。
我们家没有佛教，所以是相信孔子，这个世界这么多愚昧的人，这么多自私的人，这么多总是心怀斗争恶念的人。如来原是幻，何以渡苍生，这是很早的时候做的一首诗，这是十几岁的时候作的。家里面本来祖父在世的时候，我祖父说我们家里院子，那时候是方砖墁地，不许在院子里种植任何的植物，然后是花盆里栽种石榴，不允许在地上种，地上都是方砖，我祖父过世以后，我伯母跟我母亲，我们都喜欢花草，我母亲就在我们的窗下，我们住的是西厢房，我们就在西厢房的外面挖了一个池子专门种花。我当时在中学读书，我总是读中国古人的书，古人常常称颂赞美竹子，我听说同学家里有竹子，跑到同学家里，挖了竹根，就在花池里面种下了，竹子长的非常快——我祖父要是在绝对不允许。竹子的根也分布的很快，所以不几天我们就种出很高的竹子来。
我小的时候，没有上学，而且家里面我是唯一的女儿，我伯父也没有女儿，我父亲只有我一个女儿，有两个弟弟。没有人跟我玩，我们每天就是看看花草，看看竹子。我母亲种了很多花草，那些花草夏天长的很茂盛，秋天都零落了，只有我种的竹子青翠依然。所以记得年时花满庭，枝稍时见度流萤。而今花落萤飞尽，秋天花都落了，萤火虫都不见了，只剩下我这丛竹子，所以是忍向西风独自青，你的伙伴都凋落了，你怎么忍心自己独自青。一个人对于社会有多少关怀，有多少爱心，你有多少自私的贪婪之心，这个人真的是不一样，所以那个时候很奇怪，为什么小的时候会写这样的诗，应该我很安静的读书，然后在我们家里面我看到花就说花，看到草就说草。
我刚才不是说了，我母亲因为忧伤得病，到天津开刀手术感染了，就死在火车上。所以我写了哭母诗，以前只看到植物的生存，之后看到人的生存，而且是我最亲的母亲的生死。我一共写了八首，我现在只是抄录两首。
噩耗传来心乍惊，泪枯无语暗吞声，早知一别成千古，悔不当初伴母行。
当时母亲怕耽误我读书，我早知道如此，真是后悔当时没有陪母亲过来。然后最悲惨的是什么？因为我母亲去世在火车上面，中国的习俗死人不可以进家门，我母亲就运医院，我是作为最大的女儿，两个弟弟都还小，所以是我找了母亲的衣服，亲自给我母亲换的，然后也不能进家门，所以就停在嘉兴寺，不知道现在北京还没有，就停在庙里面。我觉得人生最悲惨的是什么，就是当这个棺盖盖上，而钉子敲下去的时候。
瞻依犹是旧容颜，唤母千回总不还。凄绝临棺无一语，漫将修短破天悭。重阳节后欲寒天，送母西行过玉泉。黄叶满山坟草白，秋风万里感啼鹃。
所以从那么早就经过了战乱，从那么早就经历了死生的离别，在我母亲去世之后，我们接到了父亲的一封信，可是我母亲已经不在了，我写了一首永怀的诗，我现在这里所讲的是节选。
昨日雁南飞，老父天涯隔。我父亲从七七事变之后一直没有音讯。
前日书再来，开函泪沾臆。上书母氏讳，下祝一家吉。岂知同床人，已以土为宅。他日纵规来，凄凉飞旧迹。古称蜀道难,父今头应白。谁怜半百人,六载常做客。我枉为人子,承欢惭绕膝。每欲凌虚飞,恨少鲲鹏翼。
这是我幼年的生活，我幼年写作的诗歌。我考进大学以后，跟随顾先生教书，给人很多的启发，我后来不仅写短小的诗，还开始写律诗。
叶嘉莹（右二）和同学与顾随先生的合影
古人把七言律诗叫长句，我后来因为我的老师，我的老师原来接到我的作业，所以现在有的同学还看见我当年做学生时候的教的作业，上面是我老师的批改，以前还是批改，后来我老师就不再批改，我写诗他就和诗。
我开始做的秋天的晚秋杂志，现在是做的冬天。我说“羡季师和诗六章用晚秋杂诗五首集”。西方是听音的文字，动词、名词的变化在听音，我说IlearnEnglish，我是一个有学问的教授，变成形容词，英文的词性变化在听音的变化，我们不是听音，我们是在读音的表现，现在很多人是自己对自己文字的特色不知道，动词这么念，名词也这么念，这个是错误的事情，但我觉得拼音的文字并不好，我觉得我们这个单音读体的文字是好的，什么缘故？因为我们是形体的文字，所以才能够流传到今天，我们今天还能看诗经，还能够看书经，还能够看易经，我们还能够写出像李白、杜甫一样的诗，如果是听音，古代的几个古文明的国家，他们的文字都不再流传了，都不再能够传诵了，只有我们还可以读几千年前的诗文，这是一件幸运的事情，我们还可以读诗经，可以读书经，都是因为我们是一个单音独体的方块字，不是拼音，如果是拼音早已不流传了，这个是没有古诗经，没有流传下来的缘故。
我们也应该知道我们ed跟ing拼音的变化，我们要在读音上分清楚，这里是唱和，所以用了晚秋杂志五首，我的老师是用我的韵和我的诗。
既入深冬岁暮，天寒载途风雪，我们院子里下雪都是到春天才不见，现在都是下了雪转天都不见了，这个和小时候有很大的改变。再为长句六张，长句就是七言律诗，但是没有时间把这些诗都讲了，所以只选了其中一首。
尽夜狂风撼大城，悲笳哀角不堪听，晴明半日寒仍劲，灯火深宵夜有情。
现在做诗很多人是喜欢，做旧诗的人非常多，你和我一首，我和你一首，就把诗歌当成一个应酬的文字，歌颂在这，我交朋友跟你唱和一下，诗是真正有没有内心的感受和感激，不是会了以后，当做一个应承的工具，所以做诗虽然多，但是如果都是那些应承的文字不如不做，人有堕落，诗也有堕落，我们虽然是唱和，但是不是敷衍，都是写的自己，诗为心声。
尽夜狂风撼大城，悲笳哀角不堪听。这是抗战年的冬天，我们是年夏天抗战胜利的，那个时候正是我们在后方的抗战最艰苦的阶段，日本也发动了太平洋战争，他们也是最艰苦的阶段。我在当时北平，尽夜狂风撼大城，狂风像吹哨子一样，写的是北风，但是我也象征了当时的战争的危乱。悲笳哀角不堪听，我们一般说号角，我们说的号角是代表和平的，但是我们还是在日本军占领的地方，日本军开着吉普车从西长安街路过，你可以看到呼啸而过的军车。
晴明半日寒仍劲，那个时候已经有一些消息，已经是太平洋战争，偶然听到我们有希望，我们可能会回来战胜，可是毕竟胜利没有到来，这时候天气，也是时局，灯火深宵夜有情。我母亲不在了，我父亲抗战这么多年，我屋里有一盏灯，在狂风凛冽的时候屋子里面还有火，我的希望就仍然存在，所以是胜利没有到来。
后面不知道为什么年轻说了这么话，入世已拼愁似海，一个人在喜怒哀乐之中，一个人在平乐幸福的环境，你自己的个性，你的自私、你的愚昧能够不把你的幸福社会破坏掉，现在看社会上的新闻，一些电影上所呈现的种种，父母、子女、婆媳多少斗争，多少自私，什么是真正的美好的东西，所以我说入世已拼愁似海。我要想入世，我要想为人类，为学问做一些事，你介意没名，但是不被扰乱了，保持你内心的一片清明。
古人说逃禅两种用法，一个是俗世逃走了，有人说是因为我是离开了禅就逃开了禅，有两种的用法，逃禅这里用的是一些人自命清高，就是其实是自私，就是说不负责任、不为人做事，不做就没有过错，而自命清高，入世已拼愁似海，逃禅是心里可以不动，心里可以保持我的清明，我不需要隐居到深山老林才是离开了城市，我在城市之中，我可以保持我的心灵离开城市，我当时不知道不到20岁一个女孩子，我怎么知道我后来要过什么样的生活，我的下场会怎么样，所以我说入世已拼愁似海，逃禅不借隐为名。说你总要找一个住处，生计如此总未更。我的生活态度就是如此，我没有改变，但是现在真的要感谢南开大学，也感谢我那些喜欢诗词的朋友，他们为我在南开大学建立了一个安居所在，就是迦陵学社，我是非常感谢今天来天津做讲座。
诗人痖弦
我当年遭遇了什么事情呢，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这个人鲁豫在访问我的时候，我说我没有谈过恋爱，鲁豫不信，说一个人怎么可以不谈恋爱，一个人至少谈一次，我是真的没有谈，所以鲁豫认为这是天下不可信的一件事情。为什么呢？因为我小的时候关在家门里长大，就是很羞涩、很害羞，不善于交往，我们辅仁大学有很多是交际的女生，会很多歌唱和交际，我没有参加。我不仅在学校没有参加，在社会也没有参加。台湾有一个诗人，很有名的叫痖弦，说若干年以前在年代，我曾经在偶然一个电影院里面看电影，中间休息的时候灯亮了，看到一个女子站在那边，形容描写了一番，他说他觉得，她站在那里，整个电影院的人吵闹的一切，都没有受到干扰，后来说这个女子是谁呢？因为台湾有很多社交的活动，不管是女学者、女作家，参加很多的社交的活动，我从来没有参加，所以他一直不知道，他就想从来不参加的莫非是叶嘉莹吗？说你为什么不过去打一个招呼呢？说叶女士我能够请你喝杯咖啡吗？痖弦先生说后来到温哥华才说起来，那个时候没有交过男朋友，不是我自命清高。
鲁豫问我，我说你愿意付出就接受他，如果你不想接受他，你何必扰乱人家。我既然没有觉得动心，我当然不接受，我当然也就没有过恋爱。可是我结了婚。结婚这件事情也很奇怪，鲁豫问我你结婚怎么回事？那时我的先生一个堂姐是我的老师，她的一个妹妹是我同学，从堂姐那里得到一个消息，看了我的相片，然后但是她的堂姐没有给他介绍，于是找了一个我辅仁大学的同学，我那个同学有一个男朋友，那个男朋友跟我先生是同事，说是现在过年春节父亲不久前去世了，所以欢迎同学来聚会，所以我就去了，就碰见我先生。说我的堂姐是你老师，我妹妹是你同学，聚会完了就骑自行车，他说天晚了我也骑车回来，我骑车送你回去，结果就认识了我们家人，从此以后自己还不敢一个人来，他就找了他一个同学的弟弟，跟我的弟弟是同学，就跑到我们家来。我们家那时候是四合院，安了一个乒乓球台，有时候下跳棋，这个时候就认识了。
认识好久，我没有那样的感情，所以从来没有答应过任何的允许，结果我也不知道，然后他又失业了，失业之后没有工作，就一个人在北京租了一个地方住，贫病交加，这个时候他有一个姐夫在南京工作，就是说给他找一个工作到南方去，他说能不能等我订了婚再去南方，我是太好心了，我以为是我害他丢掉工作，结果我就答应了他。
叶嘉莹
结了婚我就要尽妻子的责任，这个不是普通家庭妻子的责任，因为我跟他结婚以后第二年，生下我的大女儿，不过四个月他就被海军抓起来，以匪谍的嫌疑抓起来，他关起来时候，那个时候是台湾白色恐怖，他关起来是我女儿四个月的时候，我第二个女儿还没有到周岁，我所教书的彰化女中几个老师统统被关起来，我带着吃奶的女儿一起被关起来，这是那个时候台湾的白色恐怖，蒋介石撤退到台湾，就唯恐台湾就共产党进来，所以就看每个人思想都有可疑，说话一不小心就有思想问题，尤其我们教国文的老师，我们都被关起来了，幸亏我的女儿是吃母乳，不是吃奶粉，所以我带着我的女儿被关起来的。
后来在彰化警察局抓进来军训，让我们写自白书，说自己干了一些什么事，说你们这批人，都要到台北的宪兵司令部，我就抱着吃奶不满周岁的女儿去见了警察总长，我说我是一个妇女，我还有吃奶的女儿，我也逃不走，你如果让我到台北，我先生已经被关，没有一个亲人，没有一个朋友，万一我发生什么事，我的女儿交托都没有人管，我在彰化教了两年书，至少我还有同事，我还有学生，要关就把我关在这里就好了。后来他看我是不懂政治，而且确实抱着不满周岁的女儿，就出来了。
因为我们当初从大陆随着国民政府到台湾的人，大半都是军工教职员，如果有工作就给你一个宿舍，没有工作就没有房子。我先生被关了宿舍没有了，我被关了，我的宿舍没有了，虽然放出来，我是无家可归，无家无业，没有薪水，连睡觉的地方没有，那怎么办呢？当年介绍我先生去海军的姐夫还在那里，我只好抱着女儿投奔了他姐姐跟姐夫，那个时候他姐姐、姐夫在一楼，他们婆婆住一个卧房，我到那没有卧房，也没有床铺，我就等人睡觉后，带着一个毯子在客厅里睡觉，我就写了一首诗，当时不敢发表，若干年后才敢发表。
这首诗是我年写的《转蓬》。
转蓬辞故土,离乱断乡根。已叹身无托,翻惊祸有门。覆盆天莫问,落井世谁援。剩抚怀中女,深宵忍泪吞。
我离开了故乡，像是随风飘泊的蓬草，离乱断乡根，通信都不可以，我家里面两个弟弟、伯父、伯母对我教育给我很大的启发，很大的爱护，都再也不能同行，再也不敢写信，若干年之后，我老师的女儿的教授说，看嘉莹离开之后就没有音讯。她是我老师最爱的一个女儿，我老师生了六个女儿，没有儿子。我老师最爱的那个女儿丈夫是空军，到台湾也没有音讯，说他的女儿跟他的学生从此没有音讯，我很幸运，我虽然经过很多艰苦，我存留下来了，而他的女儿就在艰苦之中死去了。我当然是被关了，被关之后经过若干年，我先生被释放出来，我按照老师给我的地址，我就去找我老师的女儿，他是在空军，然后空军有眷属宿舍，你要知道我们那时候大陆去的军眷，我找到他们空军眷属宿舍，邻居告诉我说，你找的这一家人不在了，不但妻子不在，先生病死，女婿带着三个孩子自杀，这都是我们当年战乱之中的经过。
已叹身无托，翻惊祸有门。那个时候没有人敢跟你来往，后来写了浣溪沙。那时候我先生回来，我找了台南私立中学，我写这个时候我先生还没有回来。
一树猩红艳艳姿，凤凰花发最高枝，惊心节序逝如斯。中岁心情忧患后，台南风物夏初时，昨宵明月动乡思。
凤凰花
我是生在年，我不到30岁，也就是20多岁的时候，我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一年一年看到这么多凤凰花开，一年一年我先生没有回来。所以大家不会理解，我们当年怀念故乡的感激，所以你有兰州可以治疗白癜风的医院白癜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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